@听安 今年迟到的生贺 ^_^
1.
剑光流影,飞珠溅玉,终归于沉寂。
白日里的恶战之后,疏楼西风成了一片废墟。佛剑已经先行告辞,前往定禅天探望傲笑红尘的伤势;而剑子因中了辟商半招,有伤在身暂且需要调养,便带着仙凤默言歆两个孩子回豁然之境先安顿下来。
夜色岑寂,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雨丝风片拂面而来,伫立在檐下,纵是不染风尘的先天,也难免沾上了这潮湿的寒意。
他负手而立,绒绒的鬓角被雨沾湿,侧脸隐在幽暗的夜色中,安静得像一幅凝固的画。
门吱呀一声开了,红衣少女捧着托盘出来,上面是一壶刚温好的清酒,一只倒扣的酒盅,见到檐下静立的道士,她压下心中的叹息和忧愁,挤出笑容,微微屈膝行礼道:“薄酒是雨夜最好的消遣,也是思考的调剂。先生,寒气逼人,不妨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剑子转过身,眼中浮现微暖之意,却是摆摆手:“不必了。”见仙凤眼中的隐忧,他一怔,又笑道:“那就劳烦凤儿替我斟一杯热茶来。”
不一会儿,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清茶就到他手中。
“都说酒越喝越糊涂,茶越喝越清醒。凤儿,依你之见哪一样更好?”
仙凤敛容,认真答道:“不在杯中之物,而在人——如先生这般的人物,心如明镜,如泰山磐石,一旦做了决定,又岂是等闲人等闲事能动摇的。”
剑子神色似有恍惚:“固执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轻不可闻,“从今以往……”
从今以往,中原叛龙的事就会传遍苦境,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再次相见时,他们就是拔剑相向的敌人。
然而他想起的是飞沙走石搏命一击的瞬间,彼此眼中的惊痛交加,千言万语,相顾无言;是古尘辟商剑锋交错,生死关头,不由自主偏开的半寸……
相伴数百年,隔着茶桌、棋盘、袅袅的水烟言笑晏晏,到底从未真正看清对方。
剑子仙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齿间是淡淡的苦涩。长夜未央,一阵倦意涌来,他闭了闭眼。如果再远一点,古尘剑锋下何来这多余又无用的不甘和不愿。如果再近一点……他不敢想下去。
2.
八月里暑气正旺,傍晚五点后,大太阳还像个荷包蛋一样完整地挂在天上,金灿灿的,好像用力一戳就能露出溏心。
剑子又累又热又饿,还好他戴着小熊Winnie的头套,不用保持微笑,否则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是他的坑货室友慕少艾接的兼职,说是只要穿上熊装,在小学门口推销一款新出的小熊饼。按照慕少艾的说法,是钱多事少,还不用出卖色相的好生意,只要站在那里朝小朋友挥手送送试吃饼干就成,薪资日结。
哪知临到头,慕少艾不肯来了——他音乐系的男朋友要提早返校,小别胜新婚,天大地大,再大的事也比不上飞奔去接亲爱的,但这活又早就签好合同,不好临时放鸽子,这种时候毫无悬念,只能牺牲单身狗的权益。经不住慕少艾的软磨硬耗,剑子终于松口答应顶班。
两片小圆耳朵,蜂蜜黄的茸毛,憨态可掬的小胖熊摇摇摆摆,接受小朋友们的拥抱,的确是钱多事少——除了最大的问题,热,热得要爆炸。
剑子正走神,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又跑到他面前,其中几个才够到他肚子,嘻嘻哈哈地望着他,踮着脚嚷嚷起来:“抱!”
好吧,抱就抱。剑子笨拙地弯下腰,正打算去抱领头的小家伙,哪知头套忽然猛晃,然后脑袋上一空,明晃晃的太阳直射到脸上,孩子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手上捧着大大的Winnie熊头套跑得飞快,飞快地跑向马路对面。
新晋的“无头骑士”剑子在一瞬的懵逼过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无奈他穿着笨重的小胖熊装,短胳膊粗腿,跑起来一摇三晃,严重影响了战斗力。他边喊边追,气喘吁吁地冲过来马路,眼看就要抓住那个偷头的小鬼,那调皮鬼见机不妙,把头套用力一丢,丢进了铁丝网拦起的停车场,回头朝剑子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进人群。
剑子跑得满脸通红,全身都被汗浸得湿透,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还是无奈地掉转方向,绕路去停车场。
在收费老大爷异样的眼光中,他穿了一身胖熊装气喘吁吁地跑进停车场,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头套——它滚到一辆崭新的沃尔沃的轮胎边,车门半开,从车上迈出一条腿下来的人正弯腰去捞。
“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剑子冲上去。
“你的?”来人挑起眉梢,隔着一副无框眼镜,他眉目深邃,清亮逼人 。当他的目光落在剑子身上时,顿了顿,眼中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顺手把熊头上的灰拍去,递给剑子。
有两只小圆耳朵的小熊滚了一圈,除了脏了点,依旧笑眯眯的。
哪怕热得心浮气躁,剑子仍然保持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在心底给这位帅哥点了个赞,觉得怎么看怎么都顺眼。
剑子立即诚恳地道谢:“谢谢你把我的头还回来。”
对方神情古怪,似乎忍俊不禁,从车里传来小女孩又轻又脆的笑声:“小熊先生,你是不是跟人拔头了?”
剑子才反应过来,囧囧地闭上嘴,同时注意到原来车里还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色蕾丝蓬蓬裙,踩着一双小皮鞋,娇俏可爱。
年轻人瞥了一眼,“好了,仙凤。”叫仙凤的小姑娘立刻乖乖闭嘴,给自己系好安全带,只是一双大眼睛还盯着剑子转啊转,透着一股机灵劲。
年轻人冲剑子点点头,他应当是那种高冷范精英,哪怕是笑,也带着生人勿近的倨傲——这种张扬的矜持是如此熟悉,有种隐约的亲切,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
剑子退开一步,车门严丝密合地阖上,隔绝了内外交汇的视线,车缓缓驶离。
落日欲坠,余晖恣意涂抹,一切仿佛一幅色彩过于饱和的油画,隔着一条街,放学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好像在耳边,又好像都远去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可幸免。
3.
暑假生活,空虚又忙碌。正当他以为日子在一天天中平静时,又接到慕少艾的电话。
“看我们俩啥关系,这不有机会,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慕少艾唠叨了几句,终于说到正题,是一个家教的兼职,去西风苑辅导一个小姑娘,一周两次,人家开出的起薪是市价三倍, 还报销来回打车费。
西风苑是本市有名的学区房,前两年新开的楼盘,寸土寸金。用慕少艾的话来说,都是不差钱的主,就是哄好了人家孩子,一切都好说。
剑子仍有疑虑,慕少艾压低声音说:“实话跟你说,这家大方归大方,条件也高,已经有两个女生去试讲被刷了,事不过三,你去碰碰运气也行。对了,西风苑旁有家烧鹅很有名,你去了顺便带两斤……”
“闭嘴!”
剑子一大清早出了门,根据慕少艾给的地址一路找到了目的地。学生家在5楼,他按了门铃,门姗姗地开了,剑子一抬头——四目相对,剑子哐当一声关上门。
开了门甚至还来不及说话的龙宿:“???”
过了会,门铃又孜孜不倦地响起来。
门打开一半眼看又要关上,剑子一手撑住门,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刚刚太惊讶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漆黑的眼珠好像冰水浸过的黑葡萄,一头短短奶白色的卷毛,令人联想到软绵绵的小羊被抱在手里的触感,温和无害又充满活力。
龙宿:糟了,觉得有点可爱。
剑子接着介绍:“……中介提起过,我是为你家孩子来的。”
“请进。”
小丫头仙凤听见声音,放下饭碗冲出来,一见到剑子就开心地笑起来:“小熊先生,是你啊!”
仙凤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然而她总有些奇怪的想法。
“剑子先生,狐狸有九条尾巴,那人有几条?”
“只有一条,阑尾。”
“剑子先生,为什么叫姐妹染色体,不叫兄弟染色体?”
“因为如果叫兄弟染色体,你就会来问我为什么不叫姐妹染色体。”
“……”
不管怎么样,剑子最终获得了学生与家长的认可,光荣地成为一位家庭教师。
4.
虽然他们未来注定有充足的时间来发现彼此的闪光点,但幸运女神偶尔也会眷顾,并慷慨地奉送一个助攻。
就在我们高冷又倨傲的龙宿先生,对剑子的印象暂且停留在满头大汗丢了头的小胖熊和拥有奶油般蓬松白毛的小伙这样肤浅的初级阶段时,两天后的早报头条就给了他另一重惊讶:
“震惊!大学生赤手空拳打晕歹徒!”
“本报讯,日前,xx大学的学生剑子仙迹凭着机智和勇气,协助警方成功抓获了在逃嫌疑人地理司……据悉,地理司是去年连环抢劫案的犯罪团伙般若海五人组的主要负责人,在潜逃数月后,因资金短缺再度作案。他特意选择了年轻落单的学生,于昨日凌晨持刀抢劫,不料,他这次踢到了铁板……”
“所以先生,您究竟是怎么打败他的吗?”家教课的那天,一见到剑子,心急的仙凤拿着剪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起来。
“你说这个?”剑子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从包里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现代肿瘤学》第3版,硬壳精装,定价668元,1872页,371万字,厚度约等于两块板砖。
当持刀抢劫的地理司威胁他交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时,剑子从善如流地拿出了他新剁手买的书,快准狠地拍出。
“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剑子微笑着摸了摸仙凤的脑袋,最后归纳中心,“知识就是力量。”
5.
来了几次后,剑子渐渐和他们熟悉起来。他的学生仙凤自小失怙,便由远房的堂兄龙宿接手了监护权。而龙宿,这个挑起一家之主责任的青年,实际比剑子以为的更年轻,甚至和他一样还在继续学业。当得知他是隔壁学校金融工程系的学生,剑子立刻肃然起敬。
剑子自己的专业是繁琐又细致,金工是又繁琐又细致还烧脑,大小学期,英文授课,论文不断,全英文数学课占了一半以上的专业课。
“就在你们学校对面,”龙宿人在厨房忙碌,话飘出来,“我上回路过操场,还望见你了。”
所以,专业课太忙以至于没时间顾及仙凤的学业,才请了家教?
“说起来,你的挑选标准是什么?”剑子好奇,他自觉比起之前被刷掉的人,无论从经验还是外貌,都没有明显的优势。
“这个么……”龙宿好像在思考。
“什么?”剑子等着听自己的闪光点,如果是夸外貌他会谦虚一下,夸性格好会说哪里哪里,夸谈吐风趣就点头微笑……
“绩点3.9。”
真是任性又耿直的标准。
正在批改试卷的剑子又闻到了一阵浓郁诱人的食物甜香——他早上来得匆忙,只啃了半个煎饼果子,他吸了一口香气,扶着额头默默转过头。
红枣八宝粥,一人一碗摆在剑子和仙凤面前。
“又是红枣……”仙凤秀气的眉纠结着,她眨了眨眼,举着勺子催促起来,“哥哥,你今天有课,赶紧去吧,我和剑子先生保证会把粥喝完的。”
龙宿慢腾腾地打量着眼前端坐的两个人,微微笑道:“那好吧,不许挑食。”
门一关,仙凤立即拿着勺子将自己碗里的红枣一颗颗挖出放到旁边那碗中——而剑子并不见意外,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等着她完成乾坤大挪移。
费了好一会,终于将红枣挑干净,小丫头松了口气,又抱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粥里的红枣越放越多,他明知道……难道哥哥对我有意见吗!”
剑子看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一样的红枣,认命地举起粥勺:“不,他是对我有意见。”
6.
剑子很快认清,在忙碌的学业之外,龙宿本质是一条孤傲又散漫的宅龙,光鲜亮丽,却偏好离群索居。
有一天,剑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好像没见到你有什么朋友?“
龙宿满不在乎地说:“为什么要有呢?人孑然一身出世,又终归孑然一身离世。”
剑子并不苟同,“多些朋友,总比形单影只要好。”
龙宿摇摇头,懒懒地躺在自己的毛绒绒的沙发上说着:“我不喜欢有很多朋友的人。
剑子讶然:“嗯?”
发现剑子是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龙宿想了想,从茶几上的果盘里堆得满满的糖果中随意地抓了把。各式各样的糖果五彩缤纷,堆在一起格外漂亮,而龙宿只是神色淡淡地道:“数量太多就显得廉价,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多了谁,少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样的人更薄情。”
他松开手,满手的糖果噼啪掉下,一颗也不剩。
剑子笑了笑,说:“我不赞同这样的话。”他随手拾起一包黑豆糖,倒了几粒出来,抛进嘴里,嘎嘣咬开慢慢含着,嘴里说道:“我知道这颗糖,外面硬里面脆,耐摔打。”他边吃,又伸手从果盘里挑出一颗水滴状KISSES,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微笑,又仿佛有某种不容辩驳的魅力:“我还知道这颗特别甜。”硬是塞到龙宿的手里。
7.
一晃七夕节就到了。
这天剑子出门的时候就远远地感受到了节日的氛围——花篮、彩带、写着促销信息的大红的条幅装点了一处处的繁华街区,而情侣们手拉手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
不过剑子还保持着天真的想法,毕竟这些和他这种单身男青年毫无关联。
当然,剑子老师没想到,仙凤竟然不在家。
龙宿也同样意外,他带着几分懊悔地道歉:“抱歉,昨晚通宵,我一时忘了告知你,今天是七巧节,凤儿班里的女生都聚集起来集体活动了。”
两人面面相觑,剑子迟迟地哦了声,“那现在,要不我先……”、
“回去”两字还没出口,龙宿飞快截住他的话:“既然来了,就一起出去逛逛吧。”
“啊……好啊。”剑子来不及想,脱口应下,只好安慰自己:上回他还劝对方不要老是宅家,现在龙宿难得主动愿意出去游荡,他当然乐意奉陪。
他们出了门闲逛,一路游荡到了附近的玉波池。白天里,湖光山色游人如织,入了夜,灯火斑斓,亦是人头攒动。
他们远远找了一处青石台,吹着湖边的风,暑热尽去。卖花的小伙子东张西望,四处招揽生意,路过他们时看也不看地走远了。
“真是可惜了。”剑子忽然感慨。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提早批发一大束玫瑰,”剑子主动为对方解释,“从前有个朋友曾开玩笑,说大伙等七夕节来玉波池边加价卖玫瑰,几百朵随随便便就能出手,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后来呢?”
“后来他就变成了一个在七夕节捧着几百朵玫瑰白送的人。”
“那倒是值得恭喜,”不知是垂下的柳枝亦或是风太温柔,龙宿的语调也异常柔和,“那你呢,想买花吗?”
“你说的对。”剑子眼中带笑。
说话间,卖花的小伙子又经过这里,剑子叫住他,挑了两支玫瑰付了钱。他递了一支给龙宿,“这朵,是送给美丽的仙凤小姐,她不能亲自来,请你转交。”又把剩下的那支递过去,“这朵送给最华丽无双的龙宿先生。”
龙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对方的脸上并无异样,坦荡如霁月清风。他接过两支玫瑰,忽然想,这是我第一回收人玫瑰呢。
后来,他们好像聊了很多,剑子说起他小时候曾经想去门前的道观当道士,可惜道观成了风景区,他的梦想只好胎死腹中。龙宿谈起他世代书香的大家族,所有人都希望他克绍箕裘,他却选择了“充满铜臭味”的学业,带着仙凤逃到了这里。
他们在晚风中坐了很久,直到夜深湖边的人都散去,才互相道别各自回家。那晚的记忆似水中倒映的月亮,一会清楚,一会又模糊。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有这样畅所欲言的默契,然而畅快中偏偏有挥之不去的怅然。
8.
下一回剑子来的时候,客厅的点心盘里出现了新花样。黑巧克力融化后,加入奶油、鸡蛋、碎杏仁,搅拌均匀后,将半开的玫瑰花洗净后倒置浸入巧克力汁中,取出后冷藏凝固,就成了一朵朵漂亮的玫瑰巧克力花。
剑子惊讶地望向正坐在阳台窗边阅读的龙宿,对方回以一个愉快的笑。他们隔着长长的客厅交换了眼神,于是一切在不言中。
“……先生!你在听吗?”仙凤正说着七夕节女生们的睡衣晚会,她忽然停下来,左看看又看看,狐疑地眯起眼,“我怎么觉得我被排挤了!”
9.
七夕节刚过,台风就来了。
早上剑子出门时,雨势不大,等他教完了一上午的课,室外已经是狂风暴雨,连路边一排排粗壮的梧桐树也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咔嚓”,一棵合抱粗的树凭空折断,狠狠砸在路面上,惊起一串惊惶无措的汽车喇叭声。
剑子暗暗发愁,拿起伞打算冒雨回去。“外面雨那么大,剑子先生,别回去了。”仙凤跟在他后面,拽住他的伞。
橘色的大灯啪嗒打开,室内的阴郁一下子被驱散,龙宿从书房探出身,皱起眉头叫住他。
“今天就留下吧。”一句话拍板定下了。
晚上,哗哗大雨仍不见小。仙凤喝了牛奶,早早地睡下了,两个大人留在书房挑灯夜读。
一个对着电脑看CAL(资本市场线),另一个翻着书,恰好看的也是CAL这一章(慢性髓细胞白血病)。间或抬起头对视一眼,都感到一种无声的妥帖与安定。
好像天然就该这样,互不干涉,又互相陪伴。
客房并没有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沉窒,洗漱用品、寝具一应俱全,蓬松的被褥散发着清新怡人的皂荚味。看累了书的剑子沾枕即睡,一夜好梦,倒忘了睡前脑中纷乱乱的思绪。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雨过天晴,一束阳光正透过玻璃窗打在枕边,好像温暖的笔刷轻轻扫过脸颊,也扫去他残留的睡意。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去洗漱,路过书房外时,意外地看见门缝里还透出灯光。剑子微微蹙眉,轻轻推开门——台灯亮着,龙宿伏在书桌前,手边堆着厚厚一沓申请资料,电脑的屏保一闪一闪变幻着颜色,打在他侧脸上,斑斓多姿。
剑子看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他鼻尖架的眼镜,关上台灯。临走时,剑子略一犹豫,还是拿起了资料夹,是异国他乡的H大——他翻了几页,又默默地放下。
他毫不怀疑龙宿的行动力和实力,或许,半年一年,就会传来值得众人艳羡的,也值得他道一声恭喜的好消息,然而电光石火之间的冲动又在暗示什么。
此生,他们始终走在光里,既来不及在漫漫岁月里锻造出铜墙铁壁般的固执,也尚未在泾渭分明的殊途中留下遗憾。既然此生有这样的运气,那还有什么踟蹰不前的理由呢?
10.
一转眼,期末考试月来临,仙凤的课外辅导课也暂且告一段落。
剑子早出晚归出没通宵教室一周后,终于惹来室友们的群起攻之:
“天哪!求求大神给条活路吧!”
“你这么拼,不会打算刷满绩点吧!”
“剑仔,上届的学霸前辈身体力行学出了房颤,你悠着点啊。昨天图书馆还晕了一个……”——本学院的期末月向来贯彻高压政策,水深火热一点也不虚,学得晕倒在图书馆?不慌啊,在场多得是热心同学来心肺复苏,举着除颤仪跃跃欲试。
只有慕少艾冷静地打量着,摸着下巴露出深思,“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剑子一一感谢了大家了好意,并再三解释自己没有失恋,也绝对没有碰上什么需要发泄的伤心事,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非常健康。
“咦,地上那张是……金工课程日历?”不知是谁从剑子的书桌下捡起什么,大叫起来。应声,三个脑袋六只眼睛齐齐望向同一个方向。
“这种行为……啊哼哼,很眼熟啊。”
“那当然呢,我们这里就有一个人靠这种掐点偶遇的方式追到了隔壁院的二胡小王子。”
“不过,等等,金工?!”
最后,由面不改色的慕少艾言简意赅地提炼了核心,他痛心疾首地说道:“阿剑,你疯了吧!我们这种忙成狗的人,你还去找金工狗——你想当牛郎织女吗?”
11.
大概所有在考试月度日如年的学子们,对着书本,都容易有这样矛盾的心情:“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忘掉你,恨不得一夜之间考完,永不分离。”
无论如何,当冬日里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时,最后一场考试终于结束了,大家陆陆续续回乡,校园里一下子安静起来。
剑子和仙凤通了电话聊起近况,她还有五天就期末考了,剑子想了想,决定趁着空闲每天晚上去给小姑娘做个集中训练。
冬季天黑得早,暮色中他又来到西风苑,匆匆踏上久违的楼梯,一时间竟有些别样的激动。楼道里的灯跳闸了,他摸了摸,借着楼道窗外微薄的雪光抹黑前行。
脚下隐约踩过什么,一时间天旋地转,一切仿佛慢动作,他脚步踩空,顺着台阶滑下两级,手腕擦过扶栏,右膝跪地重重地磕在地上,霎时他甚至听见了清脆的骨裂声,随之而来的,是从髌骨蹿开的剧痛。
原本抓在手中的手机在摔倒时脱手飞了出去,“啪”,掉在了下面的楼梯平台,屏幕亮起又迅速黑了下去。
剑子慢慢地挪动肢体,掉转身体方向靠墙而坐——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痛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右膝胀痛,稍一牵扯就钻心地痛,不用按也知道,十有八九是骨折了。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是挪下去捡回不知道有没有摔坏的手机找人救急,还是原地坐着大声呼救,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龙宿不知道在家吗,就算在,恐怕也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内吧,呼救声音传到顶楼,隔着一层层防盗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算了,希望其他的住户能伸出援手。
剑子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正要大喊,忽然又顿住了——他听见了脚步声,匆匆的,从上而下靠近的脚步声。
“剑子,你在吗?”犹豫的,不安的。
“我在这里!”剑子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正望见匆匆而来的人,手机屏幕的白光抖落一片焦急又杂乱的脚步,又随着加快的脚步,映照出了彼此两张脸。
“你笑什么,”龙宿皱着眉在他身边蹲下,似乎想伸手过来搀扶又不敢乱动,“摔了哪条腿?”
剑子不敢笑了,老老实实地回答:“右边,多半是骨裂了。”
“还能站起来吗?”
剑子嗯了声,左腿刚要使力站起,突然被按住了一边的肩膀,听见那人说:“算了,你坐着别动。”那支开着电筒光的手机被塞到他手里,“拿好,小心点。”他蹲在剑子的身前,示意剑子上来,等背上的人抱紧了,才一步步地往下走。
剑子揽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龙宿来得匆忙只穿了件针织衫,淡淡的皂荚味弥漫在方寸间,依稀是那夜好梦的味道。
剑子不知怎么忽然福至心灵,先于理智,脱口而出:“我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
为什么明明是以课程密集著称的金工,每回他来授课,总是能遇上空闲在家的龙宿;
为什么久无人居住的客房,常常有人打扫换新;
为什么立即能察觉到剑子在楼梯间遇到了意外,及时赶到。
你在注视着我,对吗?
12.
剑子被龙宿开车送去了急诊,拍了片子做了检查,除了髌骨骨裂,膝盖和手腕少许软组织挫伤,并无大碍。打上了厚厚的石膏,配了伤药,结了账单,一系列办完,已经接近凌晨。
剑子充满感激又客气地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接下来送我回学校就行了。”
龙宿不赞同:“你的室友们恐怕都回家了吧,你一个人住在那,谁来照看?”
“你也说过,我多得是朋友,回去自然能找到来照看的人。”
“你这算是工伤,既然你是为仙凤受的伤,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剑子也一本正经地反驳:“垫付的医疗费,足够你赔付工伤了。”
龙宿抿了抿嘴唇,似乎对他的油盐不进有些恼怒。剑子笑着看了一会,忽然道:“你的理由还不够充分,不足以打动我。”
龙宿定定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心电监护滴答不断,护工与家属推着救护床辘辘经过。急诊室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哭闹,有人痛呼,更多的是麻木等待的脸,
剑子坐在窗边的靠椅上,外面是静静覆着细雪的城市,他想起了先前与仙凤的那通电话。
“我哥哥吗?你问他……噢噢,我知道,他不出国了,申请了CCER……他之前考虑过五道口,不过还是定下了申请CCER……呃,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下决定。”
年幼的仙凤听不出来,他喃喃自语的“为什么”,藏着倾江倒海的情绪。
轮椅推到靠椅边,忽地停在走神的人面前。
剑子回神,不由一愣,龙宿推着租来的轮椅站在他面前。
他侧头也注视窗外的雪景,好像不经意地说起:“我申请的院系,更重学术,我想如果我未来的配偶注定是长年忙碌的人,那么它无疑更适合我……你明白了吗?”
他的话像雪,轻飘飘地落下。
剑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拂去了所有缥缈的顾虑,握住了一生的好光景。
13.
竹风摇曳在细雨,宫灯摇曳在宫灯帏。
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白子是上好的“雪印”蛤碁石,纹理洁白光润,此时黑子白子如犬牙参互,厮杀胶着。亭中独坐的人,珠玉绮罗满身,眉峰扬起,端的是华丽无双的好风姿,好气派。他一手捻白子,一手捻黑子,自己与自己下棋。
风突然大了,一阵雨丝裹挟着寒意飘来,龙宿忽然停下。
竟是一局精妙的“劫争”!
——黑白错落,势均力敌的厮杀,却又陷入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你来我往,纠缠至死。
他无心再继续,随手丢下棋子,望着水汽茫茫的雨夜,金眸仿佛笼罩着一层令人看不清的雾气。
方寸之间,风云诡谲费尽思量,然而人生在世的际遇,更复杂百倍。
他在等一位客人,一位黑暗中的合作者,他很清楚,未来的路或许因此更为晦暗血腥。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只是听着竹林飒飒清啸,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无数个久候的雨夜,茶香袅袅中持伞而来的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换上自信从容的微笑,对着雨夜中的神秘访客遥遥举杯,朗声道:“不知阁下驾到,有失远迎,请!”
落子勿言悔。
14.尾声
“真像是一场美梦。”
“如果是美梦,何妨多做一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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