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四十八)

前文48.

第二天的赵府家宴格外丰盛,玉盘络绎,珍馐迭荐,或许是考虑到剑子是修道之人,他面前的菜式都清淡却不简单,哪怕是一碟青翠鲜嫩的小青菜,在霜雪不断的腊月里都是难得的。

菜虽然一大桌,但有资格落座的不过四个人,幸好赵员外、剑子和龙宿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说说笑笑,也算宾主尽欢。赵石青话不多,整个人心不在焉,偶尔落在剑子和龙宿身上的目光中掩饰不住惊异和探究。

道士目不斜视,恍若未觉,龙大公子却不是个低调的性子,越是引人注目,越要做得光明正大。他噙着一丝温柔体贴的笑,时不时挽起袖子为道士夹菜,一会儿说“这道蜜汁金钱云腿十分入味”,一会儿又说“尝尝这酱拌小乳瓜,爽脆可口”,简直比主人家还客气周到。

赵石青一脸震惊,简直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睛越瞪越大。

龙宿夹得快,道士吃得不紧不慢,闲话间,道士面前的碗中堆得冒尖,龙宿似乎这才觉出不妥,笑了笑,不再夹菜,转而慢条斯理地剥起一只炙虾。

等他把粉白嫩滑的虾仁完整地分离出,蘸了酱,又放在剑子盘里时,连对内情一无所知的赵员外也难掩诧异地望过来。

剑子淡然地点点头,对赵员外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他行事愚笨得很,唯独这点做得不错。”剑子虽然说着“愚笨”,只有傻子才听不出其中的亲近和维护之意,觉得剑子真的认为这“爱徒”愚笨。

赵员外当然不是傻子,他呵呵笑道:“先生过谦了,令徒风仪雅贵,一看就是少有的青年俊才,不像犬子顽劣,至今还蹉跎光阴。”

两人互相说笑了几句,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又聊起别的。赵公子举箸不定,显得心事重重。而龙宿则似笑非笑地瞪了剑子一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攀扯了半天交情的赵员外终于准备进入正题:“说来惭愧,恐怕有一件事要劳烦仙师。”

剑子挽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道:“不妨直言。”

赵员外刚要说什么,恰有童仆匆匆入内禀报:“夫人来了,就在门外。”

赵员外一下子呆在那里,脸色变了变,勉强撑着笑脸向剑子解释:“拙荆身体欠安,向来深居简出从不参加宴饮,这次还是仙师的面子大——请夫人进来吧。”最后一句是对童仆吩咐的,话虽如此,赵员外看起来有点恼怒和不安。

门开了,寒风裹挟着碎雪先一步扑进来,赵夫人拥着一件白狐披风,举止从容地走进暖阁,她一如既往苍白得过分,唇色又过分鲜艳得像血,像是个阴气森森的游魂,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在场的众人,赵老爷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觉得烧着地龙的暖阁凭空冷了几分。

一直神游的赵石青这时清醒了,他赶忙起身,扶着赵夫人坐下,倒了杯热茶递上,恭敬却又不赞同地说:“母亲,您怎么来了,天寒地冻的,伤了身子怎么办!”

“好孩子,我没事,”赵夫人拍拍儿子的手,温婉一笑,然后望向自己的丈夫,察觉对方躲闪的目光,她脸上越笑,眼底越是冷,“我今日有不得不来做的事。”

赵员外啪地放下筷子,挥退屋里所有侍女,脸色阴沉地注视着眼前的梅子青酒壶。

在一片暗潮汹涌中,只有道士还在认真吃饭,他慢慢夹起碗里的虾仁尝了尝,好像觉得味道不错似的,含笑轻轻颔首。

他不动,龙宿自然也不动,只是在剑子耳边轻不可闻地叹道:“吾如今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了。”

赵夫人起身,开门见山:“有一件事,恐怕要劳烦剑子先生做个见证,我与拙夫结缡二十载,而今恩情已断,离心而同居,只有相看两厌,还请先生替我们销了婚书,了结这一桩毫无意义的姻缘。”

“你!”“母亲!”两声交叠的惊呼,分别属于赵家父子。

赵夫人视若无睹,干脆利落地朝剑子行了一礼:“请先生成全。”

道士轻叹一声,而后他清透沉静如冰泉的声音缓缓响起:“嗜血族与人族曾签订和平协定,约定不禁通婚,希罗,当初是你和赵檀两情相悦,来到道门请求缔结婚约,录下婚书,如今,你说你要销毁婚约,姻缘乃结百年之好,非同儿戏,你有什么理由吗?”

赵夫人,不,希罗异常冷静:“恩断义绝,覆水难收。”

剑子又望向另一位当事人,问道:“员外,你想说什么?”

赵员外脸上阴晴不定,他盯着希罗,咬牙道:“仙师,我与夫人相伴多年感情甚笃,这恐怕是有些误会。”

“既然如此,那就趁此机会说个明白,无论分与不分,也算解开心结。”剑子说着,拉起龙宿往屋外走,赵石青呆站在那里,看着爹与母亲左右为难,终于还是识趣地跟着出屋了。

 

外面飘着细雪,北风悠悠吹开,似暮春的蒲公英四散飘飞。

龙宿抓了一把,又松开手,让手中的轻絮乱蓬蓬地飞走,他突然问:“赵檀,当初就知道夫人是嗜血族吗?”

“是。”

“赵檀的父母亲族对这门婚事怎么看?”

“想必当初应该是反对的,否则赵员外当年不会脱离家族,自立门户了。不过日子久了,水滴石穿,大约关系缓和了,听说现在泽州赵家与本家也常有来往,应有的节礼从未断过。”

也不是迫于家族压力,龙宿想了想,又问:“赵檀只有赵石青一个孩子吗?”

他这问题十分突兀,剑子却露出微笑,“是,也可以说不是。”

道士顿了顿,在寒风细雪中,飘渺得仿佛叹息:“他还有两子,分别过继给了两个无子的兄长。”

“原来如此。”龙宿恍然。

嗜血族无法像人族一样正常生育,否则赵夫人希罗也不会铤而走险盗取如意果,可如意果只有一个,那两个孩子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原来是见异思迁。”

剑子摇摇头,“错了,希罗说,那两个怀孕的婢女一生下孩子,就被远远地送走了,赵檀看也没有多看一眼,虽然确是背叛,但她很清楚赵员外没有对别的女人有过情意。”

“难道是愚孝?”为了不让兄长们绝嗣,不惜冒着惹怒发妻的风险,替兄长们留下香火。

剑子道:“又错,赵檀与亲族,不过淡淡的,否则当年也不会那么决绝地脱离家族。”

“那希罗因何与他离心?”

“也是为了孩子——在如意果尚未化人时,他们膝下空虚,赵檀曾经提议,他和别人生下几个孩子,然后留子去母,如果希罗觉得冒犯,可以挑一个咬下,进行嗜血化改变,这样就算是他们共同的后代。希罗拒绝了,自那以后,两人日渐疏远。”

龙宿若有所思,他沉默半晌,问:“剑子,赵员外重金请你来替儿子驱妖,是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真正想让你对付的是他的夫人吧,是不是他们缔结婚约后,对彼此有了一些限制?”

是啊,苦境那么多先天高人,狐妖难缠,但藤黄不过会些雕虫小技,为什么非要派人去道门郑重其事地请来剑子。

驱除了狐妖,又为什么执意要留下剑子多住几天,赵员外对夫人的态度很奇怪,明明畏惧,又不肯和离,明明不安,又常常去嘘寒问暖,不见丝毫怠慢。

剑子道:“当初中原与嗜血族和谈,不禁止两族通婚,不过还有一些补充条款:嗜血族天性难改,朝夕相处,未免偶然躁动酿成大祸,需要设下血契,一旦结成伴侣,嗜血族无法伤害对方。”

龙宿想到屋里的那对怨侣,嗤笑道:“所以,若是解除婚约,保命的血契也就失效了?”

剑子点点头,龙宿眼中闪过不屑,问:“如果我们多住几日,会碰上什么?”

剑子斟字酌句:“大概是有嗜血族狂性大发,做下不好的事吧。”

至于为什么选中剑子,龙宿心中已有猜测,他知道这时他应该保持沉默,可偏偏心中就像有一团火在烧,哪怕头上肩上落满细雪,寒意透衣,也不能浇灭搅动的沸腾的心火。

龙宿知道怎样说得温和不逾礼,可他偏偏不想,冲动促使他偏要粗暴地去撕开——他用眼神捉着剑子的眼睛,轻佻地扬起眉峰,“当真是好算计,如此一来,曾经大义灭亲弑杀旧情人的剑子仙师,想必也会助赵员外除掉与他相看两厌的发妻吧。”

话一出口,见到剑子的黑眸中一瞬间的惊痛压抑,龙宿就生出后悔,然而还有隐隐混合着歉疚的快意,蠢蠢欲动的期待,自我厌恶。

“汝到底想听到他什么回答……止步,汝脱轨了。”他心底冷静地提醒。

眼中的波澜不过一瞬,剑子语声低却笃定,好似一片静寂落下的细雪,“我没有,也不会。”

龙宿想,他到底没有说,是没有旧情人,还是没有弑杀,亦或是兼指两者。当短暂的冲动熄灭,他重又回到了轨道上,还是那个温柔体贴适可而止的谦谦君子。

“吾……”抱歉两字还未出口,补救的话亦来不及预备,剑子的话就回马枪,猝不及防:

“不过,你是不是吃醋了?”

虽然问句,却像笃定的陈述。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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