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四十九)

前文49.

暖阁的门开了,希罗夫人提着裙裾越过门槛。凛冽的风正等候在门外,迎面便是冰冷刺骨的雪霰,她竟露出淡淡笑意,好像终于释下了无形的枷锁。

赵员外没有跟出来,他依旧站在屋里,暖阁中绮罗堆绣,满桌的珍馐佳肴,落座的唯独他一个人,他脸色很难看,像腌坏的酱菜坛子,又臭又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初,是他的家族抛弃了他,他那两个哥哥趾高气扬地把他扫地出门,他忍了,搬到这中原与北嵎交界处的泽州城,白手起家创下了一大份家业,成了郡中赫赫有名的员外郎,家族这才高看他一眼。

当年那两个蠢货不念丝毫兄弟情谊,他当然加倍奉还——两个哥哥的孩子一个个意外夭折,兄长们慌了,可哪怕妻妾成群,家里再也没有响起婴儿的哭声,年过半百,他们终于绝望了。这时候,他却有了三个活泼健康的儿子。

最后,被他买通的族老们开了祠堂,硬是将他的两个幼子过继去两个兄长那里继承家业。

虽然两个幼子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亲父,但赵员外在孩子们身边安插了可靠人手,那些忠仆私下耳提面命,常常说起他的这个亲父的事迹,据说,两个幼子心底对他十分孺慕。

赵员外不明白,为什么筹谋多年眼看着就能将整个本家收入囊中,一切顺顺利利的,希罗却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他和希罗是结发夫妻,感情自然不同寻常,就算后来希罗的脾气日渐古怪,甚至搬进了偏院独居,他也都容忍了,也没有冷落夫人,而是常常亲自去嘘寒问暖,希罗却越来越不顾夫妻情分,哪怕他主动低头去问候,也冷眼相对……当然不可能毫无怨言,但希罗是嗜血族,嗜血族杀人如麻,未免惹怒了她,只得继续保持恭敬……难免也会想,如果这个夫人消失了,是不是会自在一点……不过是想想,希罗一直安然住在偏院中,唉,他终究是顾念夫妻情分的。

希罗说,她对他和本家的纠葛毫无兴趣,他尽管施展,她不会对外透露一个字。

希罗还说,哪怕没有夫妻血契,她也不可能杀他,哪怕是为了石青——石青大了,要去赶考,日后还要平步青云,死了爹就要丁忧,白白耽误三年。

赵员外想说什么挽留,可被希罗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反而说不出话来,觉得难堪。

就这样,他沉默下来,就是默认了,听得希罗一声轻笑,她推门而出。

窗外松枝覆雪,一只雀儿落在枝上,被开门声惊动哗地振翅飞走,白皑皑的松枝晃了晃,摇落一片淅淅沥沥的雾凇。

 

嗜血族没有体温,碰上极寒气候或是暴风雪,弱一点的血族甚至会被冻僵,像根人形冰棍戳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是件很危险的事,等太阳出来冰雪消融,它们也会被晒化了。

希罗裹着厚厚的披风出来,站在雪中,脸色苍白发青,尽管她神色间一派轻松,剑子也不免担忧起来,提醒道:“夫人,还是先避一避风雪吧。”

希罗从自己神游的中回神,微笑着点点头:“多谢先生。”

“母亲……”是赵石青,他一直缩在角落里,茫然又犹豫,“母亲,你真的是……”真的是传说中不见天日,让人闻之色变的嗜血族吗?

希罗很平静,“是。”

赵公子发起抖来,他的声音也是抖的:“那我……”

“你不是。”

“哦……”赵公子不抖了,他看看暖阁里脸色阴沉的父亲,又悄悄打量着眼前坦坦荡荡的母亲,一时间心情复杂极了。所以现在母亲要走了,要抛夫弃家了,爹也拦不住她……越想,脑中越是一团乱麻,他想走了。走了,看不见,就可以当做是做梦了。

于是,赵公子就游魂似的走了,每一步都直挺挺的,好像真的在梦游。

 

不过,赵公子并没有一直梦游下去。

过了一会,为赵员外和希罗办妥婚书撤销手续的剑子经过花园时,见到在书斋内和人兴致勃勃地品鉴字画的赵公子。

这个“人”也很眼熟,就是那尾不知何时悄悄不见了的龙。

屋外有白雪翠柏,屋内轩敞,有书画满架,两人相谈甚欢,赵公子或沉吟颔首,或击节赞叹,沉浸其中,十分开怀。龙宿举止文雅,侃侃而谈,似乎笑了笑,纵使言辞谦逊,眉宇也藏了高不可攀的自信与傲气。

剑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了解这种神态——只有在某方面登堂入室,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种人,才会露出这种从容和自信,连谦虚都充满了锋芒。就像剑子仙迹谈起剑道时,他会说“何须剑道争锋”。

剑子站了一会,微微笑了笑,挽着拂尘悄悄地走开了。

算了,龙宿正在兴头,他先自己去吃饭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石青喃喃着,捧着手中的字帖,激动地站起来,又察觉失礼,难掩兴奋地坐下,“这卷当真是伯爻先生的真迹?”

赵石青生平最仰慕儒门文襄公,一直想求一幅真迹,刚刚龙宿在故纸堆里翻出这轴未署名的残卷,竟然说这就是文襄公的亲笔,又列举数条论证,赵公子被这等意外之喜砸晕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激动过后,又是更深的可惜,这卷字帖是残卷,郎朗诗篇,华彩笔迹,竟然突兀地断了,比没有还可惜,赵石青迫切想找到缺失的残卷。

“吾倒是记得,家中书房里藏了几卷文襄公的字帖,吾回去找找,若是有这一篇,誊抄后给赵兄送来。”龙宿想了想,爽快地说。

赵公子肃然起敬,站起来要行礼,被拦下后,他真心诚意地感谢:“龙公子,若真能见到补全的残卷,我愿为阁下行执鞭坠镫之事。”

龙宿赶紧又推辞了,客气了一番,赵石青只好作罢,但觉得这个龙公子更顺眼了,回想起龙公子那断袖癖好,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惊悚了。

这时,龙宿问起了锦盒里的那根枯木逢春的木簪,言谈间透露出欣赏,他显然不太好意思,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问能否割爱。

赵石青愣住了,望着锦盒中的木簪,似乎忆及往事,怅然若失:“这……容我考虑。”

龙宿歉然:“是吾冒犯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石青心爱之物,吾怎好强求。”又郑重其事地拱手致歉道,“方才吾之所请,就当失言。”

赵石青摆摆手,忽然正色道:“剑子先生……你,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

龙宿也笑了,然后答:“现在还不是。”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

“这……你们!为什么?”赵石青惊叫出声,他从前以为堂堂男儿,就该行男子之事,又不是女娇娥如丝萝需要攀附乔木,所谓分桃断袖,就是如弥子瑕董贤之流无才无德,也没有羞耻心,就靠皮相媚上获宠。

但剑子仙师神通广大,不需要也不可能这样,而这位龙公子……风仪出众,才华横溢,也是大有可为的才俊,听言谈,其家族也应当很有势力,也不像是那等委身媚上之人。

龙宿不以为然,有几分轻描淡写地笑道:“这有什么,就算断了袖,剑子大仙的道法不会因此衰弱,吾之学识也不会因此减少,于己无害,于他人无关。”

“那你,你是真的……”赵石青磕绊了一下,他还是觉得把这个词放在两个男人之间有点别扭,“你是真的喜欢剑子先生吗?”

他神情严肃起来的时候,就不像绣花枕头了,目光明亮,炯炯有神。

龙宿一怔,他心眼比莲蓬眼多,巧舌如簧能颠倒黑白,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却忽然卡壳。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龙宿回神,他长出一口气,如同呼出胸臆中的一口浊气,眉目含笑,道:“真的。”

赵石青深吸一口气,劝道:“人言可畏。”

龙宿面不改色:“无妨,那就使人畏我。”

窗外的雪缓缓下,细如尘埃的雪子落在苍翠枝头,青竹渐成琼枝。

 

下了一夜的雪,在次日清晨停了。一大清早,赵府的正门就开了。

赵府门外,停着一驾装饰繁丽的马车,希罗夫人的侍女正忙忙碌碌往马车上搬运暖炉还有一筐银霜炭,希罗站在马车边,神色温柔地望着来送别的赵石青。

赵公子期期艾艾地问:“母亲,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赵石青脸色一白,又听得她笑吟吟地说,“不过,你可以来看母亲。”

赵石青怔怔地望着记忆里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轻叹一声,仿佛也放下了什么。

——昨晚,他去母亲居住的别院,本想再劝母亲留下,但却意外听见了母亲和剑子先生在说话。母亲感慨道:“若不是怕石青成为他的工具,我早就想走了,如今我儿终于长大了,也明白事理了,虽然还呆呆傻傻的,但是主意大又倔,要想利用他也不那么容易,我也可以放心了。”剑子听起来很诧异:“我本以为你留下,是因为爱憎之心和血契的缘故。”母亲就说:“真的只剩下恨,血契是拦不住嗜血族的,玉石俱焚也会杀了对方。”

这么多年深居简出,是因为如果真的和赵员外日日相对,她不能保证自己能控制住极端情绪杀掉赵老爷。

那会毁了她自己,也毁了年幼的石青。

侍女终于把马车布置得温暖舒适,扶着主人登上马车,临走时,这位举止端庄优雅的嗜血族夫人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赵公子的肩膀,嘱咐道:“好孩子,母亲在益州置了大宅子,等你有了媳妇,不是媳妇也行,带来益州给母亲看看,我攒了好东西送你们。”

车轮滚滚,马车辘辘远去,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一直延伸到泽州城的尽头。

这厢,剑子和龙宿也准备告辞。不管赵员外心里怎么想,至少此刻,赵员外恢复了那张和善亲切的笑脸,彬彬有礼地挽留两位客人,见客人去意已决,又命人送上了两封银子,剑子从善如流地收下了丰厚的酬劳,带着龙宿告辞。

他们走时好像还看到藤黄,狐獴远远地在赵家门外徘徊,一见两人又恨恨地逃了。

 

雪后初晴,街上人来人往,比平常还要热闹些。

剑子从钱庄出来时,两封雪花银就成了怀中轻飘飘的银票,而龙宿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街口等着。街口的虞家粽子,陈旧的招牌挡不住人声鼎沸,卖粽子的老汉开了蒸笼,挑拣出一只只玲珑可爱的碧玉粽,在一旁打下手的虞家女儿正青春,眼光时不时地飘向那个俊俏的书生,见对方迟迟不过来买粽子,捏着捆粽的彩丝线干着急,一双妙目望穿秋水。

剑子赶紧拉着人走开了,等走到下一个街口才想起他原本是打算出了钱庄,用留下的钱去买一串虞家粽子的。

算了,算了,剑子数了数铜板,又收回去。

龙宿在旁边笑:“我还以为剑子大仙会义正言辞地拒绝重金酬劳。”

剑子:“不啊,虽然说君子视金钱为粪土,但行走江湖,君子带着金钱总比带着粪土有用吧。”

龙宿拊掌大笑。

剑子取出银票,三下两下叠成一只纸鹤,又设下数个符咒,末了吹口气,银票叠的纸鹤就摇摇晃晃地飞起,越飞越高,消失在天迹。剑子瞥了眼龙宿,解释道:“眼看着年关近了,没钱怎么给学子们置办年货。有了这笔进账,杜一苇就可以让学子们过个肥年。”

龙宿:“……你真是辛苦了。接下来去哪?”

剑子伸手一指:“北嵎。”

泽州城外,不冻的大河流过,古老而繁忙码头边,伴随着艄公的响亮悠长的号子,一艘沙船缓缓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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