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50.

50.

大河宽阔，船行得平稳，几个船工们也清闲下来，趁着午后日头暖好偷懒，几个聚到角落里吃酒，还有的眯着眼睛在甲板上晒太阳，不知不觉打起盹。

龙宿也在晒太阳。他们搭了这艘船去北嵎皇城，等上船后，发现他们的舱室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床有榻，有衣柜，甚至还有梳妆镜，称得上干净舒适。但船舱里毕竟潮湿憋闷，安置好行李，龙宿就上来透气了。

龙宿把玩着手里的镶翠木簪，迎着光细细端详，这根木簪平平无奇，甚至无甚雕琢，形状古朴就像一截枯藤，因嵌了小小的翠玉绿芽，合了“枯木逢春”的寓意，除此之外的确没什么出奇了。龙宿不信邪，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等上面的每一条纹理都烂熟于心，他也没有研究出什么花样。

站久了水面上的冷风吹得他头疼，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底一丝烦躁。

剑子上来的时候，看得的就是书生在走神，手里还捏着一截木簪不肯放——简直是爱不释手。据说那是赵公子祖传的定情信物，没想到现在到了龙宿手上。

剑子当然不会见风就是雨，胡乱想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怪怪的，究竟有什么奇异之处，龙宿看了一天了，还没看够吗？

剑子这么想，就问了出来。

龙宿倒没躲闪，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笑道：“不过是旅途无聊，随便看点什么打发时间——谁叫某些人那么吝啬，哪怕是给我根草，我也会看得高兴。”

“哦，言之有理。”剑子点点头，在龙宿期待的目光中……他慢慢从怀里摸出一本拳谱。

龙宿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过的火苗，抖了抖，顽强地保持灿烂。

剑子面不改色地把拳谱塞进龙宿手里：“不是说送你根草都会看得高兴吗？正好，学套拳法强身健体。”还拍拍龙宿的肩膀，以示鼓励。

剑子回到船舱，就开始写信。

刚才给龙宿拳谱是一时兴起，但他有了新的想法。虽然龙宿从未抱怨，但赤山之行时龙宿的只言片语，以及他不擅长阵法、剑法等武技，也暴露了儒门对他的教养必然存在某些问题。剑子能猜到一二，也能理解儒门宗主的顾虑，当年嗜血族之乱，始终是中原心腹大患。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将天生的鹰隼困于封闭的斗室，剪去羽毛和利爪，剥夺飞翔的机会，锦衣玉食地教养，试图用这种方法将雄鹰驯化成家禽。如果对象是别人，剑子或许会默许这种温和的囚禁方式，但一想到是龙宿，剑子只感到痛惜和不忍。当年的龙宿，哪怕受制于闍城，也从未屈服，不动声色地搅出腥风血雨，越是逆境，越是风采卓绝。

如果现在的龙宿已经习惯于儒门安逸的囚困，真的成了天真文弱的儒生，那剑子即使再痛惜也会尊重龙宿自己的选择，可是……想到这，剑子研墨的手忽地一顿。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论剑道上的造诣，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剑子，当他拉着龙宿的手互相取暖，还是当他费时费力地在龙宿手上设下护身符时，一切洞明。

龙宿的手……养尊处优的光滑肌理下，掌骨暗蕴劲道，是握剑的手。

他的小鹰，长于斗室，养在锦绣，温顺地披挂着儒冠，骗过了所有人。

这个结果剑子并不是很意外，只是感到一丝不安。他担心是越是压抑，越容易滋生偏执，与其让阿龙在压抑中误入歧途，不如就由他来引导。既然龙宿送上门来当“道门学生”，他也不用客气，刚好可以用这师长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敦促龙宿向善。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剑子顿时精神一振，既然要教，那就趁此机会好好教导。可惜剑子出来得匆忙，道门藏书汗牛充栋，他一本都没带。

剑子沉吟片刻，铺平信纸，开始列起书单，信是寄给榕树下杂货铺的杜老头，请他按清单寄一些书来。列完书单，剑子思索着，又添了两句，“嗜血族或有异动，请再派人手前去一探。”他吹干墨迹，放出纸鹤送信。

纸鹤神行千里，日落前，剑子的信就已经摆在了杜老头的柜台上。

阴暗逼狭的杂货铺中，杜老头抽着旱烟把信看完，前面长长的书单，各种珍本典籍，他看得眉毛也不抬，直到最后两句话，他眉头皱出深沟般的褶子。他给自己添了烟丝，顺手拉开老旧的雕花柜下的暗格，纯黑丝绒底上，暗红的宝石闪耀着邪恶的光——前闍皇西蒙的髓晶。

其中蕴藏了强大的闍皇之力，以其为箭簇，能射杀任何不死不灭的嗜血族，包括现任闍城领主聂求刑在内。它的存在一旦传出去，能让所有心怀不轨的嗜血族疯狂。

苦境已经风平浪静很久了，杜老头喃喃道：“希望永远不会有用上的那一天。”

“杜爷爷我来帮你了！”门被欢快地撞开，随着洋洋洒洒泼下的大片余晖，还有猫耳小少年充满活力地打招呼，阿九一蹦三尺高，一下就窜到了柜台上。

“怎么是你？”杜老头吓了一跳，差点被猫尾甩到脸，眼疾手快地藏好髓晶。

“就是我呀！”阿九笑嘻嘻地说，“年关了，帮工们都下山了，我听说您这里缺临时杂役，我就来应聘啦。”

“去去去，我要是收下你当童工，回头慕少艾得砸了我的店。”

“他？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阿九不屑地甩着尾巴，眼珠机灵地转着小声说，“那我们悄悄的，都别告诉少艾，万一真被发现了，就说是我要‘日行一善’，少艾肯定没话说。”

“这……”

“那我走了，哼，我保证除了我你绝对招不到别人。”

杜老头被阿九闹得脑壳疼，只好松口，“那你把今天主顾们的订单都打包好，对着清单别弄错了。”阿九欢呼一声，抓着一沓订单愉快地跳到地上，灵活地穿行在一排排货架中。

“唔，这个人要太微升玄经，悟真篇，太上感应篇，性命双修圭旨，这个要《我在船上的日子》……名字怪怪的，这是什么？”

“喂喂，小祖宗，别乱翻！”

有了小帮工，杜老头发货的效率神速。第二天，祭炼后的纸鸢就千里迢迢地送来了杂货铺寄来的包裹。

剑子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本崭新的典籍，都是他为龙宿选择的“教材”。剑子抽了一本，封面上赫然是“六经奇穴感应篇”，墨迹唾玉钩银，力透纸背，这本书图解人体的经脉和穴道，作图标准，阐述详尽，是历来道门年轻弟子在学习吐纳炼气前必学的基础，给现在的龙宿用再适合不过了。

思及此，道士满意地颔首。

所以，当龙宿又从甲板上透气回来时，他看到了特意等在那的剑子。

“这个给你，”剑子老师挂着和蔼地微笑，谆谆善诱，“你回去好好学习，过两天我会考较你的学习进度。”

龙宿：“……”真的，他缺的不是老师。

送走了和蔼可亲的剑子仙师，龙宿捧着所谓的教材心情复杂地走进自己的舱室。不管怎么说，剑子的确占着一个“师长”的名分，龙宿打算追求剑子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种问题，虚名罢了，但是……剑子这是要把虚名坐实么？

龙宿哭笑不得地轻叹，到底不忍拂却剑子的好意，净手后翻开，一瞥之下，他表情变得怪异，等认真地翻完整一本书，智慧非凡的龙大公子陷入了沉思。

剑子说过两天来考验，两天后，他就真的敲响了舱门，“我来看看你。”

舱室里有淡淡的昙香，龙宿身上也是，他侧身引着剑子入内，往日机巧善谈的人，今天奇异地没说话。剑子心底暗暗诧异，可观龙宿神色也不似不愉，倒像是……有点纠结。

剑子细细观察之下，发现龙宿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红一点，病了？气色尚可，应当无恙还是太热了？若开门前正好在吐纳运气，岔气也是难免的。剑子想了想，遂温言劝道：“你要不要，把外衣先脱了？”

剑子是真诚地发出建议的，龙宿的衣饰华丽厚重，里三层外三层，很不利于感应天地之气。

龙宿飞快地瞥了道士一眼，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真的要这样吗，会不会太快了？”

剑子笑了笑，满不在意，“不是给你书了吗，以你的资质，两天的时间绰绰有余。”

龙宿解开披风系带，然后抬起头，他眼中映出烛火，跳动着两团光芒，慢吞吞地说：“话虽如此，纸上得来终觉浅。”

剑子奇怪，今天龙宿仿佛不太对劲，是不是……过于腼腆了，难道是阿龙这两天看书毫无进展，屡屡受挫才这样小心？剑子心里一软，于是语气越发温柔，带上了一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你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虽不能说精通此道，但也颇有心得，教你还是绰绰有余。”

看龙宿的神色，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他微微皱眉申明道：“剑子你不必担心，我这两日潜心学习，自信已融会贯通。”又敛容严肃地问道，“是否要致信禀明家中长辈？” 

“你放心，我日后会亲自向他们解释。”既然龙宿前来道门“求学”，就算学到什么也是理所应当。剑子朝龙宿含笑点头，示意他开始，眼中是鼓励与期待，好像静谧的湖水将人淹没。

“嗯，”龙宿抿了抿唇，觉得嘴唇发干，忽然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什么？”剑子不解，来不及反应眼前忽地一黑，他被捂住眼，坚定又炽热的力量如迎面拍来的惊涛，将他拍得仰身向后贴到冷硬的墙壁上，“当啷”珊瑚钩落地，软如烟雾的纱帘倾泻而下，冰凉的纱拂过他震惊茫然的脸，然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贴上来，隔着薄纱，一点一点描摹道士嘴唇的轮廓。没有肌肤相亲，隔着一层布料，只能浅尝辄止，反而勾出别样的刺激。

捂住眼睛的手慢慢滑开，逐渐游移在耳畔，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触，似拨弦，又似诱惑，剑子睁开眼，隔着纱帘，近在咫尺的人容颜朦胧可见，融融的烛光在他身后晕开，好像一个浸在浓稠蜂蜜中的金黄色旧梦，连挣扎都充满粘稠的阻力。

“剑子，你喜欢吗？”他听见龙宿的声音，有情欲的沙哑，有气息压抑的急促，还有滚烫的喜欢与热烈。

剑子闭了闭眼，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落在耳边化成滚滚惊雷——或许真的落下雷还更好些，劈下来，也好让他马上清醒清醒。剑子退后一步，抗拒的姿势立即让揽着他的手臂僵硬了，只是依旧不肯松开。剑子心里叹了声，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保持理智，他狠了狠心，强硬地掰开腰上的手，然后抢在对方缩回手之前把手指一根根地收拢，包在自己手中，仿佛无声的安抚。

“不要紧的。”过了一会，龙宿低低地说。

“阿九！！！”正在盘货的杜老头咆哮。

“什么什么！”悄悄吃点心的小少年无辜地竖起猫耳。

“怎么少了一本！道真要的低调封面版《性命双修圭旨》呢？怎么不见了？”

“低调封面？怎么个低调？”

“就是换了封皮，换成感应篇，”杜老头火急火燎地点着货架上的册子，嘴里念叨着，“到底去哪了去哪了啊……”

阿九呆了一会，挠挠头恍然大悟：“老板，我好像知道寄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