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
1.
天边传来轰隆巨响的时候，龙宿和剑子正在喝茶。
一时地动山摇，哪怕是龙宿把家安在了海底，也震得厉害。洞府外平静的水流一下子变得横冲直撞，搅动水底铺的细细白沙，浪涛卷着浑浊的泥沙，再也见不到五彩缤纷的珊瑚礁石，鱼虾蟹贝吓得四处乱窜，惊慌不已。
剑子正在倒茶，手一抖，茶水就飞溅出来，惹得龙宿皱眉，“八千年的云雾灵茶，汝悠着点。”
剑子无奈，重新倒了一杯递给龙宿，看着龙宿慢慢呷了口茶一脸惬意，他自己却没有心思再悠然品茶了。剑子望着外面混沌的海水，眉宇间染上深深的惊疑和忧虑，“刚才的动静……”
八千年的云雾灵茶果然名不虚传，入口清香，入喉清澄，浓郁的灵气令人通体舒畅。龙宿眯起金眸，细细品完这一杯，见剑子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看汝也坐不住了——剑子，汝要是担心，先去打听一番吧。”
“也好。”剑子起身，带着稍许的歉意，朝好友微微躬身致意，便化光而去。
从海底龙宫出来，剑子回到地面上，才知道事情比自己想的严重多了。地面上，各个部落的人都是满面惊惶地仰头看着天际——支撑苍穹的不周仙山已经崩塌，天上赫然裂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而日月星辰移焉。
剑子的心沉下去——天裂，仅仅只是神州浩劫的开始。
真正麻烦的，是随之而来的从天裂口不断落下的天火，是浩浩荡荡怒卷而来的洪水，以及洪水中滋生的各种食人妖兽。
所谓：“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这是人族的劫难，也是所有神族灵族的劫难。
从天法眼中窥见神州即将到来的惊天劫难的白衣仙人，伫立在长风吹过的山巅，深深地叹息。
2.
神州浩劫，神族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北方之神玄龟为保神州，主动牺牲。娲皇氏砍下玄龟四足立于四极，暂时止住了天倾之势，娲皇又筑高台，炼五彩石以补天。
然而补天大业弥时日久，天失平衡，震摇不止，鳌足渐渐力竭，娲皇无奈，向天下灵族神族发出请求，恳请有能者前来襄助，共同支撑天柱。
死去的玄龟龟壳中，也凝集了最后的灵气，孕育出八颗宝珠，四散开去，为支撑天柱寻找人选。
是时，剑子正拉着不情不愿出来的紫龙在人间斩杀凶兽。
洪水漫过大地，恶气滋生凶兽，四处食人。生民本就因为洪水流离失所，又被众多凶兽捕食，大荒上哀鸿遍野。
和地面上相比，海底无疑是好多了。除了海水混了些，影响紫龙看风景，倒也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再加上龙族的灵压幅散开去，威慑了凶兽靠近，珍珠海底简直是一片风平浪静。
唯一让龙宿不满的是，自从上次一别，剑子好友就再也没有来喝茶过。
虽然说紫龙本来就懒懒散散，不爱交游，但是一天，两天……剑子就是不来，无聊得他化出原型，在海底白白的细沙滩上打滚。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剑子来了，紫龙高高兴兴变回人形，正要拿出自己珍藏的灵茶分享，结果就被行色匆匆的剑子一把拖住，“龙宿好友，既然你那么闲，不如随我一道游玩。”
当然，龙宿被剑子拐到了地面上，才发现这个“游玩”实在是说得好听。
羊身人面虎齿的狍鸮，九头的水火之怪九婴，牛身彘耳音如鸣雁的诸怀，成群出没狡猾异常的蛊雕……这些食人的凶兽，剑子拉着龙宿一个个撕过去。
剑子是上清之气所化的仙族，本就是灵力高深。而龙宿，虽然相对于龙族漫长的寿命来说，他还是太过年轻，但到底是天地间除三皇之外，天赋和潜力最为得天独厚的一族，和剑子合作挑凶兽，一撕一个准，几年下来，居然在那些凶兽之间也闯出了赫赫“凶名”，人称“流氓顶峰”。
这一天，剑子和龙宿行到少咸山，斩杀了一只猰貐。猰貐原本也是神族，只可惜不慎被恶气渐染，堕落成食人凶兽。这样堕落的凶兽，挑战起来是很棘手。剑子古尘出鞘，龙宿化出原型，合力与猰貐力战三天三夜，才最终成功斩落猰貐的头颅。
鏖战之后，二人都倍觉疲倦，坐在小溪边休憩。
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水中多魳鱼。难得闲下来，剑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根鱼竿，乐呵呵地钓起鱼来。
龙宿则是忙着清理自己的外衣——上面染了猰貐腥臭的血，等抖落干净了珍珠衫，抱怨道，“剑子，跟着汝，吾真是越来越不华丽了——接下来去哪？”
“听说西荒出现了一只狸力，先去解决它吧。”剑子沉吟着道。
狸力是控土之兽，能为不大，但是过处风沙漫天。
龙宿皱眉，“吾不喜欢风沙扑面的感觉。”
“放心，不会影响你的潇洒，”剑子笑道，轻巧地提起鱼竿，摘下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提议道，“吃了再走？”
龙宿正要接手，忽然如有所感地回头。
天空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倏忽已经到了眼前。
赫然是两颗光华流转的宝珠——这是馈赠，也是选召。
剑子一怔，长睫掩去眼中的幽光，微微叹息，主动伸出手。其中一颗宝珠，便柔顺地飞入他掌中，入手清凉，却又异样的沉重。
剑子抬头看向脸色骤变的龙宿，朝他安抚地一笑，“龙宿，你……不必勉强。”
龙宿轻嗤一声，满身的散漫惫懒一扫而空，金眸冷锐，像是嘲讽般的反问：“可能么？”说罢，伸手接住了另一颗宝珠。
说到底，龙宿若非年纪和资历不足，本该是与玄龟朱雀等并列的东方之神。如今北方之神玄龟都死而后已了，龙宿代表的东方龙族，于情于理，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龙宿掂量着手里的灵气四溢的宝珠，却有些不满意，“定魂珠？还不如定颜珠呢。”
对于这尾臭美的紫龙，剑子也只能无语了。定魂珠有温养魂魄的奇效，也算得上人间罕有的灵宝，同为玄龟所出八灵珠之一，相比之下，只能驻颜美容的定颜珠简直是大写的鸡肋。
看着龙宿一脸嫌弃的样子，剑子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宝珠递过去，“定尘珠，要不要换？”
定尘珠也比较鸡肋，但起码龙宿戴上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弄脏衣服了。
最终，两个人都换到了自己比较满意的宝珠。
3.
被玄龟宝珠选中的人，轮流前去维护擎天鳌足，如此一来，鳌足倒是稳定下来，令众神松了口气。
然而有一天，天空震动不止，甚至牵引得一方鳌足出现裂纹，眼看就要崩解。
一时，天下震恐。
所有人都清楚，为今之计，只有派人进入擎天鳌足内部，以自身神魂、修为、灵力等等补足裂纹，然后支撑鳌足，直到补天结束，天穹稳定下来才能脱身。
只是以己身擎天，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众神沉默了。
有人悄悄离开，有人陷入深思，有人做下了决定。
剑子去海底和龙宿告别的时候，却吃了个闭门羹。
“好友，你当真不开门？”剑子敲着龙宫紧闭的大门，无奈地苦笑。
幽邃的海底，海水那么蓝，是最美的矢车菊那样的蓝，无数明珠照亮了珊瑚丛，流波粼粼，泛着斑斓的水光。有色彩鲜艳的小鱼好奇地从海葵中探出头，瞧着被挡在金碧辉煌的大门外的客人。
“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差别。”琉璃杯中荡漾着玉液金波，在手中折射着诱人的光彩，然而龙宫的主人只是漠然地看着。
——到头来是死是活，多见一面少见一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呃……”剑子摸摸自己的鼻子，讪讪道，“龙宿，我还以为你会说点好听的。”
那汝怎么不说点吾想听的……龙宿几乎要冷笑出声，却生生压下了怒意，他闭了闭眼，淡淡说道，“把定魂珠送吾吧，然后，汝走吧。”
剑子默然，轻叹着将宝珠化出。
流光一闪，宝珠没过紧闭的大门消失不见，那一声凝聚了复杂情绪的叹息，也无声无息地，沉入静静的海流，眨眼间消逝了。
剑子被上升的洋流托着慢慢上浮，眼前海水一点点亮起，渐渐可见晦暗的天空。
海底千仞深处，布置精巧的龙宫，被脚下的碧波一层层地掩埋，最终成为深邃不可见的一点波光。
也掩藏了无数悲欢离合的记忆。
剑子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来自海底最深处的眼睛，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
那是无言的目送。
浮出海面的那一瞬，他化光而去，飞向岌岌可危的鳌足。
自始至终，剑子都没有回头。
4.
娲皇殒身，天裂弥合，天火熄灭，洪水退去。
四极的擎天鳌足也终于稳定下来，那一天，四方鳌足中溢出无数星光点点，那是自愿献身维持天柱的神灵们的魂魄，在修为散尽后，四散入神州大地。
魂光无数，漫天消散，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在深沉的夜晚中，令多少生者静默垂泪，又让多少爱恨，尽成前尘往事。
那一晚，龙宿浮出海面，仰头看了一整夜的流星飒沓。
天亮了，龙宿带着定魂珠，踏上行程。
他想，反正吾有的是时间。
5.
洪水退去，蒹葭苍苍，唯见星垂平野阔。
衣袂簌簌扫过茂盛的芦苇，漫天萤火被惊动得飞起，忽明忽暗地飞高，摄于龙族的威压，纷纷避开，只有原本混在萤火中的那一点星子般的微光，不逃走，反而好奇地飞过来了。
定魂珠散发着柔光，引得魂光没入宽大的衣袖。
从极之渊，无光无声。
紫色的鳞甲在漆黑中划过一丝光芒，又暗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漫无目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定魂珠忽然亮了起来——深渊中的千年大蚌壳无声地打开，藏在里面的魂片飞了出来，安安静静地落入他的掌心。
池塘生春草，路过的时候，忽逢骤雨，微凉的雨丝缠上鬓角，宛如细碎而缠绵的吻。龙宿在河边站了一会，听荷心万点声，看蜻蜓藏在翠玉般的荷叶下躲雨，不知想了些什么，脸上微微浮现笑意。
临走时，他从一柄荷盖下，找到了那点避雨的魂片。
春城无处不飞花。
直到他看到那些规整俨然的屋舍的时候，才惊觉时光已过去了那么久。
久到沧海桑田，久到过去颠沛流离的生民，早已建立了新的城镇、国度，甚至改换了王朝。
久到娲皇补天都已经变成了真假莫测的传说。
春光正好，学子们坐在书塾里，跟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龙宿从窗边经过，陌上杏花压枝低，他伸出手——
不知从哪一位学子的书卷中悠悠飞出一点魂光，和着吹落的杏花一同落进掌心。
龙宿转身，收起定魂珠离去，将琅琅书声和人间春光，一起抛在身后。
6.
《竹书纪年》载：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
补天之后，颛顼帝下令“绝天地通”，召集所有神族登天，从此人神分隔，不再像洪荒时代那样神人自由通婚、混居，仅留下天梯，命重、黎二神守护天梯尽头的天维之门，命羽人守护天梯基座。
因此，天梯所在的天台山，又被称作“天地源流”。
龙宿踏上天台山的时候，山顶“落下孤灯”的主人展开巨大的羽翼，落在他面前，“龙神大人，久见了。”
——当年天裂之后，龙宿斩杀众多凶兽，拯救黎元，又参与补天，论其功德，合乎大道，受封龙神，位在东方，地位尊崇，仅在中央天帝之下。
然而出人意料，他拒绝了颛顼帝登天的征召，留了下来，成为人间屈指可数的几位神族之一。
龙宿执扇，朝羽人微微躬身回礼，方才说明来意，“吾要进天地源流。”
“理由。”羽人寡言。
龙宿从袖中取出一枚宝珠，只见其中似有浓郁活泼的清圣之气流转，“吾已聚齐故友的魂魄。”
“这就是定魂珠？”羽人叹道，素来冷淡的脸上出现复杂的神色，感怀道，“你们真是好运气……不，是你真是好毅力。”
“汝呢，药师留下的是什么？”
羽人从怀中取出一颗形貌相似的宝珠，“避毒珠。”
两颗同一来源的宝珠，在两个人手中，交相辉映，只是一颗尚存生机，一颗已经黯淡。
天地源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一望无际的大湖，其中流动的不是浪涛，而是无数魂光沉沉浮浮。这里灵气充沛，最利于温养魂魄。
剑子散魂已久，他生前虽然修为高深，但先是散尽修为，又是魂飞魄散，已伤了魂魄根本。纵使龙宿走遍五湖四海，将数万片碎魂拼凑齐全，魂魄依然随时有彻底湮灭的危险，需要在天地源流修补，等到它稍微壮大一些，方能重新投入轮回。
只是，无论如何修补，到底是伤了仙灵之骨，日后哪怕轮回重修，恐怕极难成仙飞升。
“去吧。”龙宿柔声唤着藏在定魂珠中的魂魄。
定魂珠亮起，一团纯净的乳白色从中散出，像是有些迷茫似的，在原地打转，绕着龙宿的手指踟蹰着不肯动。
“快去！”龙宿一把揪住它，扑通一声丢进湖中。
那团白白的魂光从湖水中浮上来，有些委屈地扭了扭，眼看就要飞回来。
龙宿狠下心，指下用力一搓，定魂珠瞬间被捏碎，黯淡下去化成齑粉。
魂光找不到熟悉的栖身之所，终于恋恋不舍地绕着龙宿飞了一周，重新没入湖水中。
茫茫天地源流，无尽滔滔，日夜不息，浩浩汤汤地从九天之上的碧落，流向九幽之下的黄泉。
龙神站在岸边，默然伫立，注视着随波渐渐远去的魂光。
那是最深的，无言的目送。
就像很久之前，他在极深海底看着剑子远去的那样。
往事历历，千万年，原来就这么呼啸着过去了。
（幽华录之《补天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