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楼龙宿近来搬了新家。

他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里住下，这里空气清新，远山如黛，常年被朦胧的雾霭所笼罩，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有种凝固到天荒地老的寂静美感。

他买下了一间空置已久的老房子，里面一应俱全，他又一个人，要添置的东西不多，略加粉刷清理后，没几天，就搬了进去。最初的一段日子，他过得很惬意。

这里因为长年雾蒙蒙，阳光总是不甚明媚，常常要等近午时，太阳才姗姗来迟，从云层间隙短暂地露个脸，即使如此，待穿透无处不在的白雾之后，也稀薄得几近于无。

对这样的光照条件，龙宿很满意。不知为何，他似乎不喜欢晒到太阳，但更不愿意整天呆在黑漆漆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适合睡一个饱饱的懒觉，然后慢吞吞吃点东西，下午或是看书，或是和自己下棋，随意地打发大段的时间，等到天黑了就寝，闭上眼，这又是舒适悠然的一天。

直到他碰到了那件怪事。

最开始，是个和平常如出一辙的上午，龙宿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水打算洗漱。小村落里没有通水电，日常用水要靠院子里的水井解决。就在这时，他见到了水井中的多出的影子——那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被搅动后的水井内泛着涟漪，也让那个人影支离摇曳。

龙宿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他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往井中投去一瞥，然后呆住了。

涟漪渐渐散尽，那个模糊的人影却逐渐清晰，银白的袍袖，初雪般的眉发，沉静的面容……甚至能看清他悲喜交织的复杂眼神。

水中影默然无语，只是深深地望着龙宿。

龙宿心中一悸，他俯身撑着井沿，低头凝望，喃喃道：“汝是谁？”

水中的影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龙宿，黑灰色的眼睛像是藏了一个谜题。他朝着龙宿眨眨眼，眼中悄然透出一丝笑意，龙宿还来不及猜测，这个神秘的人影又消失在幽深暗淡的水光中。

龙宿怔怔地望着波澜不惊的井水，恍然觉得仿佛置身梦境。

 

惊鸿一瞥，却并非就此了结。

第二天，龙宿在洗脸的时候，又在脸盆中重新见到了那个人。

龙宿绞干毛巾，搭在架子上，然后低头望着水中影，再次问道：“汝是谁？”

水中影依旧沉默地看着他，他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字能诉诸于口。

龙宿失望地轻叹一声，就在这时，他见到潮湿的盥洗台上，那些溅落的水珠，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慢慢地移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蘸着水一笔一划写着。

“剑子仙迹。”

“这是汝的名字？”龙宿轻笑，“好潇洒的名字。”

 

第三天，剑子出现在龙宿的牙刷杯中。

龙宿满嘴泡沫，正打算喝清水漱口，猛然发现杯中多了些什么，他猝不及防险些亲上水中的影子，吓得差点把泡沫吃了下去，“汝怎么在这里！”

剑子也面露尴尬，似乎也很意外。

这次剑子呆的时间久了一些，他们互通姓名之后，龙宿问了些感兴趣的问题，剑子操纵着盥洗台上的水滴凝聚成字，简略地回答。

龙宿问，“汝是水妖吗？”

剑子有点哭笑不得，他迅速地写道：不。

龙宿又问：“那汝怎会出现在水里？”

剑子惜字如金地写道：水是媒介。

“什么水都能出现吗？”

剑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写道：对，随机。

 

第四天，龙宿特地检查了脸盆和牙杯，确定里面没有剑子，这才安心地使用。他无聊地结束洗漱，走到厨房，准备享用自己的早午饭。

他前一天的晚上炖了一锅排骨汤，一夜过去，排骨炖得酥烂，浓郁的肉香弥漫在厨房的每个角落，引得人食指大动。龙宿满怀期待地掀开锅盖……咣当，锅盖掉在了地上。

“剑子，”龙宿弯腰捡起锅盖，扶着额头叹气，“汝，剑子啊，出现在肉锅里实在是太吓人了。”

在酥烂的排骨间，映出剑子雪白的眉睫，长睫下的眼中藏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浮在水面上的葱花被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排列成字：“不妨当做惊喜。”

 

第五天，龙宿烧了热水，打算好好洗个澡。

在脱干净踏入浴桶之前，龙宿特意对着满满一桶热水再三检查，确定里面没有藏了剑子。

很好，安全。

龙宿点点头，放心地把自己赤条条地埋进热水中。

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每个毛孔都好像在愉快地唱歌。龙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翻了个身，就在这时，水，轻轻地摇荡了一下。

龙宿僵硬着身体，缓慢地低头——果不其然，白雾袅袅的水中，出现了熟悉的脸。

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就像是龙宿和剑子共浴。

剑子刚刚现身，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脸上虽然还是那样严肃沉稳，眼中却有了一丝微妙的波动，好像在刹那间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眼底流淌着带着迷惘的笑意。

“你呀，有什么大惊小怪，又不是没见过！”清朗干净的男声，突然出现在龙宿的耳边。

龙宿怔住，剑子能开口了？惊讶之下，他反而忘了眼下的窘境，只想着：剑子的声音，果然同他想象的一般温醇风趣。

 

一旦习惯了剑子时不时地出现，生活就好像变得有趣多了，龙宿有了新乐趣——每天猜测剑子下次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他在整栋房子的每一个房间，都摆上了一只装满水的碗，这样，剑子的踪迹，就出现在他家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剑子现身的技术也在不断磨练中有了显著的提高，有一天他告诉龙宿：“我已经能定向选择现身的水域了。”

“太好了！”龙宿迅速搬出一个灌满水的白玉杯，示意剑子挪到那里面，“以后吾们就能一道去外面散步了。”

“嗯。”剑子微笑着答应。

不知为何，龙宿总觉得剑子虽然在笑，却并非是真的愉悦。

他幽邃如同黑水银的眼眸中，总是藏着一个悲伤的秘密。

“剑子，吾们从前认识吗？”龙宿突然问。

剑子讶然。

那就是了，龙宿想，剑子的眼神已经承认了。

“嗯……你只是忘记了。忘记了也没关系。”剑子语气轻松，若无其事地说。

不……龙宿心想，如果真的没关系，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你那么难过呢？

汝是哪里的惊鸿照影，又与吾曾有何种牵绊，在前世吗？

 

小村落很安静，却住了不少人。但龙宿大部分时候都算懒宅在家里，所以住了些日子，竟然只识得寥寥数人。

淡淡的阳光，穿过淡淡的雾霭，不知何处吹来的清风酝酿着微苦的花香。

龙宿手捧白玉杯，慢腾腾地走在乡道上，他一边走，一边与杯中的剑子交谈，指点品评周围的风物景色。路上偶有行人，不过是漠不关心地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只有家住村东的老婆婆，推着自己的推车经过时，眼神古怪地看过来。

老婆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体却硬朗，一年到头都推着板车，沿着这条道去村口摆摊，风雨无阻。龙宿很少出门，却也碰上过她好几次，甚至有一回难得起了善心，上去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那时老婆婆也是这样眼神古怪，瞪着龙宿哼了一声，“我才不老！”

尽管如此，或许是善意的举动打动了她，老婆婆以后碰见龙宿也不再是面无表情，偶尔还会吝啬地给个笑，算作打招呼。

老婆婆皱眉，看着龙宿手中的白玉杯，不太高兴地说：“你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快丢掉！”

龙宿一愣，不解地望着她。

老婆婆努努嘴，“都是两个世界了，尘归尘，土归土，还强求什么。”

龙宿心中一震，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去看剑子——杯中潋滟的水光间，剑子素来沉静安然的眉目，也染上一丝黯然。

“放下吧，放下吧……”老婆婆瞅着盈满水的白玉杯，絮絮地念叨着，转身慢慢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剑子异样地沉默。

“剑子，吾想见一见汝，”龙宿心中莫名不安，忍不住道，“能见见汝就好了。”

话出口，龙宿反而如释重负。即使他们常常见面，可是不知何时，龙宿已经不满足于这么遥遥相对。

如果，能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剑子没有声响。

“是……不方便么？”龙宿试探地问。

“没有，”剑子摇摇头，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语气淡淡却坚定地说，“如果你想见我，那我就来找你。”

我总能想办法来见你的。

他从水中凝视着龙宿，眼神温柔，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次日龙宿醒来，睁开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剑子就站在他的床边，莞尔微笑。

窗外熹微的晨光漏进纱窗，纤纤红尘中，剑子的身影仿佛是由无数晨光凝聚而成。

龙宿伸手，轻轻碰了碰剑子的手，不出意料，他摸了个空——眼前人，只是虚影，却没有实体。

龙宿却笑了起来，他重又伸手，倾身虚虚地拢住剑子，克制得好似一个过于热情的见面礼。

“欢迎。”龙宿在他耳边说道。

剑子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因此龙宿看不到剑子动动嘴，无声地道：“好久不见。”

 

今日山雨欲来，积云沉沉欲坠，空气中浮动着雷电的躁动。

龙宿推开窗，倏忽穿堂而过的风，掀得笔海晃动不已，昨夜龙宿看剩下的半卷话本传奇，还摊在案上，哗啦啦地翻过无数页，从开头仓促地走到了结尾。

棋盘前，剑子还在沉思，他虽然碰不到棋子，但心念一动，白玉子便能随心落下。

龙宿重新落座，他执黑，却没有看棋盘，而是盯着剑子的刘海。

山风拂乱了结局，却拂不乱剑子的眉睫……剑子注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剑子如有所察，他雪睫轻颤，抬眼看过来。他的眼眸幽黑如潭水，藏着一段波澜起伏的过往。

就像睡莲，盛开时在水面轰轰烈烈，如红莲烈火；沉眠时，化作水底沉默的莲根，不知情丝有多少。

他们静静地看着，整个下午，没有再落下一枚子。

 

那天过后，剑子就再也没有出现。

井里，碗里，水盆里，杯中……龙宿找遍所有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个映入心波的影子。

“他去了哪？”龙宿喃喃道，“他藏在哪里的水中？”

他想到村口外有条小溪，是整个村子最大的水域，或许，剑子藏到那里了吧。

龙宿推门而出，他越走越快，心几乎要跳出来。

村边的界石覆满青苔，一条宽阔的小溪如锦带萦绕着村落，岸边遍布郁郁青青的芦苇，漫天的芦花宛如白色的雪，地上是一簇簇开放着不知名的野花。老婆婆就在这里摆摊，她远远瞧见失魂落魄的龙宿，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

澄清的溪水，清晰地映出岸边的人影，却只有孑然一人。

“他不在这里，难道是在外面的某个地方。”龙宿起身，望向村外连绵的青山，山与山之间，还有无尽朦胧的雾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沉静含笑的人。

“吾要去寻他……”

“吾要去寻他。”龙宿点点头，下定了决心，沿着河道左顾右盼，寻找着摆渡人，河面上却异常的冷清。

“婆婆，船家呢？”龙宿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去向老婆婆打听。

“痴儿，”老婆婆目光中透着怜悯，她慢吞吞地直起佝偻的背，从推车上的木桶中舀出一勺水，“你忘得太干净了，你忘了这是哪里？再喝一碗，清醒点。”

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脑海中的迷雾陡然散开，龙宿怔怔地呢喃道：“这是忘川小镇。”

“原来吾已经死了……吾才是鬼魂，那剑子是什么呢？”

“剑子？”

老婆婆撩起眼皮子，“你说的剑子，是不是就是那个？”伸出皱巴巴的手，指向某个方向。

他霍然转身，只见从河对面缓缓驶来一叶扁舟，船桨破开平静的溪水，流水中倒映出一个人影，白衣落落，眉目间沉静依旧。

他朝着龙宿眨眨眼，眼中悄然透出一丝笑意。

——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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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有个剑子视角，就是好（老）朋（情）友（人）不幸去世，于是他想方设法开水镜去冥府探测，结果真的找到了，但是阿龙忘干净了。

剑子也没放在心上，就抽空开水镜陪他聊天，并没有提醒人家你已经狗带了。

元神出窍去冥府比较累，所以去了一趟以后就要休息一段时间。

孟婆婆发挥余热，在奈何桥边免费送凉茶喝。

龙宿不是生魂，所以走不出丰都境内。

剑剑不是殉情，他平常战斗的强度和受伤频率，某种程度上算是自然结局。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因为注定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