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金合欢(上)

今天的剑子,有点不对劲。

疏楼龙宿站在紧闭的房门外,摇着扇子,若有所思。

两人互为好友,自然是私交甚密,最近这段日子剑子应邀留宿疏楼,两人就如过去的数百寒暑那样亲近又默契,或是弄琴引箫,或是喝茶聊天,共饮逍遥。

这样悠然的生活,两人都很放松。但是今天,剑子有点不对劲。

龙宿心下生疑,开始仔细回想,终于琢磨出是哪里异常——今天剑子出门了一趟,午后行色匆匆地回来,眉头深锁,一进房间就紧闭房门。

问题就出在这,过了每日午品茗时间,又过了晚饭时间,眼瞅着五六个时辰过去了,剑子还是呆在房里,没有动静。

剑子虽是先天高人,身上却极富人间烟火气,他住在疏楼,对凤儿做的丰盛饭菜赞不绝口,每次饭点必会出现,凤儿因此特别高兴,每天都变着法子做剑子爱吃的,龙宿为此还半真半假地埋怨过爱徒汝究竟把谁当师尊。

况且,剑子不喜浪费,如果有事在身赶不上饭点,必然会知会一声,免得浪费美食和凤儿的心意。今天的剑子,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甚至来不及知会,恐怕是……是碰上棘手的事了。

龙宿下了结论,隐隐又有些担心。剑子回来时,脸色异常苍白,莫非是与人交手受了内伤,故而闭门疗伤?

龙宿不再犹豫,他走上前敲了敲雕花木门,“剑子,汝无恙否?”

屋里没有回应。

“剑子?汝听到了吗?”龙宿提高音量,语气中染上一分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担忧。

这次有了回应,剑子的声音有点奇怪,似乎气力不继,嗓音闷闷的沙哑,“咳……龙宿,我没事。”

龙宿忍不住皱起眉。剑子不开口也就罢了,偏偏听起来……显见状况极为不佳,这道士总是生龙活虎的样子,龙宿很少见到他这样的情况,倒是让人更加担忧。

剑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欲盖弥彰,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听来已经显得正常多了,他轻松地笑了笑,道:“龙宿好友,劳你挂怀,我并无大碍,只是运功偶然岔气,只要静心调息,过一会就好了。”

“是么?”龙宿将信将疑。

剑子笃定地沉声道,“自然……”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房门已经开了,后面的话就先噎在嗓子里。

龙宿撞门而入,闪身来到剑子的身边,口中已经急道:“汝怎么了?”

原来,剑子正靠在廊柱边,手扶着圈椅勉强站住,他脸色格外苍白,而在这苍白中,又透着异样的潮红,连气息也急促紊乱。他瞧见龙宿靠近,不知为何丝毫不见喜色,眼中竟有少许急躁,又惊又怒,一掌已经拍出。

龙宿正要去拉他,不料剑子竟是这样的反应,惊诧之下,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华扇展开,险之又险地挡住掌势,喝道:“剑子!”

这一掌看似气势汹汹,但剑子挥掌之际已然清醒几分,看清自己所欲何为,心头一跳,硬生生地收回了八九成力道,又被龙宿华扇挡下,落到龙宿身上当真仿如轻轻一拍了。

剑子自己,却因猝然回收掌力,胸中猛地震了震,喉口一甜,脸色更是惨白了一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龙宿已经制住他,金眸射出锐利的光芒,厉声问道:“汝究竟发生何事?”

剑子咬牙将体内翻涌的内息压下,伸手推开龙宿扶住自己肩膀的手,淡淡道:“你都见到了,不过是岔气。方才我全力冲击督脉,是以不察,出手是我莽撞了,抱歉。”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隐隐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龙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金眸越发锐利。剑子的确不对劲,但……方才那一掌,气势浩然,也不像是受了内伤。

“好友,我无碍,留我精心调息即可。”剑子没事人一样地说。

这就是要赶人了?

龙宿心中疑虑未消,却也点点头,“好罢,汝好好休息,吾不打扰了,若有为难之处,吾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剑子望着他,幽黑眼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分明是拒绝的态度,可眼神却十分矛盾,柔和中透出挣扎。

最终,剑子还是笑了笑,先前那层隐隐存在的隔膜,也像是瞬间消解了,他像往常那般亲切轻快地道:“放心,龙宿难得主动提出,我若是需要,自然不会放过劳驾好友的机会。”

龙宿也跟着笑了笑,“哈,但愿如此。”也不再多说,朝着门边走去,阖上门就出去了。

剑子目送着龙宿出去,门刚一合上,他就再也忍不住,摇摇晃晃地摔在床上,把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丝绸被褥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气息急促,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幽黑眼眸渐渐变得迷茫,他隐隐猜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故,心仿佛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不停地下沉,逐渐陷入绝望的深渊,另一半,则是躁动不安地上浮,蚕食着所剩的理智,意识飘飘然,手无意识地拉扯着扣得严严实实的衣襟。

颈口一凉,剑子霍然回神,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顿时如遭雷击,脸色因难堪和震惊,竟比方才更为惨淡。

“我在干什么!”他对着自己喝道,然后勉力支撑起虚软的身体,盘膝坐下,闭目默诵起清心诀。

清心诀是道门最基础的法诀,简单却有效,用以澄清心境,便于更快地入定。这段法诀,剑子不知念了多少遍了,哪知今日他脑中混混沌沌,平日里记得滚瓜烂熟的字句,此时却像是隔了一层纱模模糊糊,剑子不得不费力地回忆,如此一来,念得磕磕绊绊。

剑子越念越是急躁,心底勉强留着一线清明,身体却恍如置身熔炉,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烈火炙烤,潮汗湿透了衣背。却不仅仅是热,而是空虚的躁动,情欲从四肢百骸滋生,点点滴滴,在体内汇成汪洋大海。

剑子蓦地停下念诀,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神色间颇为懊恼和沮丧——他知道,清心诀是无效了。

(36雨 tid=153640)

他怔怔地看着袅袅轻盈的纱帐,恍惚间,有个模糊的身影映在上面,像是映入粼粼湖水中的月光,费尽力气也勾勒不出清晰形貌。

剑子却像被灼了目,狠狠闭上眼。

“吱呀—”,门开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

剑子一僵,全身的血霎时都上冲至头。在难堪的沉默中,剑子僵硬地偏过头,瞥见推门而入的紫色身影,也瞧见了龙宿那诧异难以置信的表情。

极度的难堪和尴尬,让剑子忘了该说什么,攥紧的拳头,手指用力得发白。

龙宿站在门口,手上托着个雕花的檀木食盘,甫一进门就见到这般……有冲击力的场景,饶是机变敏锐的龙首,也愣在那里,托着食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非礼勿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即转身退出去,当做没发生这个意外。龙宿心想着,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

雪袍银发的道士躺在被褥上,眼中透着湿漉漉的空茫,白如堆絮的眉无意识地皱着,牙齿紧咬着丰润的嘴唇,素来沉静的面容透着病态的嫣红,却又因过分地隐忍克制,显出一丝痛苦的苍白。

他摊在床上,衣衫凌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雪色道袍,远远望去宛如半开的白玉兰花,将开未开,因为手上的动作,下裳轻轻动着,好似雪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纷纷落下,盈盈地落到什么人的手里。

“汝……”龙宿垂下眼,移开视线,心中却总有些难言的悸动。

素纱帷幔飘忽不定,好像他心里也有什么,在轻轻地飘着。

就在这会功夫,剑子也已经镇定下来,掩好衣服,轻咳了一声,状若无事地道:“好友,有什么事吗?”

龙宿随手把食盘摆在酸枝木的圆桌上,神色已经恢复自然,“要吃点东西吗?”

当然不要!剑子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哪有心思吃饭,脱口而出打算拒绝,却在瞥见龙宿若有所思的神情时,心中一动,将要出口的话就硬生生地咽回去了,“正好,那就多谢了。”

说完,就淡然自若地望着龙宿,点头微笑,等着人出去。

龙宿却没有像剑子预料得那样送了饭就走,反而在圆桌的另一边坐下,搬出泥金画彩的瓷碗,掀开盖子,顿时一股清甜的香气散发出来。

剑子本来毫无食欲,闻到食物诱人的香气,他嗅了嗅,露出一丝笑意,“好香。”

闻着香气,剑子也被勾起了馋虫,不知是不是被食物转移了注意力,先前的难以启齿的躁动,平息了许多,腹中咕咕叫,只盼着能赶紧坐下来大快朵颐。

察觉到自己平静多了,剑子心下稍松,在圆桌前坐下,接过龙宿递来的汤匙。

煮得恰到好处的碧粳米像是颗颗珍珠,晶亮清透,白粥中还撒着点点胭脂红,白玉汤匙轻轻搅动,浓郁的米香中透着丝丝的桃花清香。

粘稠的桃花粥入口,更是软糯可口。剑子这才发现自己嗓子眼干得厉害,粥水润过嗓子,又熨帖又舒服,他不禁笑了笑,真心实意地道:“龙宿好友,多谢了。”

龙宿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扇子轻摇慢抬,端的是悠然自得,闻言也是一笑,“无需多谢,吾这两日闲来无事在研究粥品,这桃花粥样子娇俏可爱,便着意多做了几次,前头刚好备着。”

龙宿本当随口一说,剑子也是喝着粥,随意听着,只是当听到“娇俏可爱”几个字的时候,白玉汤匙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等到龙宿眉眼带笑地说到“着意多做”几个字时,剑子突然觉得口中的香粥失了味道。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龙宿的腰侧,那里除了美玉环佩,还系着一个别致小巧的香囊。剑子从未去打探过,甚至从未刻意地去看,但不知为何,他却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香囊是用上好的羽缎裁成,绣工精湛,阵脚细密,紫堇色的底面已经有些陈旧,但上面那两朵栩栩如生的金合欢花,相依交叠,还是灿烂无比。

想是哪双春葱般的纤纤素手,用一颗蕙质兰心,在灯下含着脉脉柔情,飞针走线而出。

当年剑子第一回见到的时候,乍看之下还没注意到,等到两人坐下闲话,他偶然瞥见,也很快移开了视线。

说来奇怪,不过是那一眼,就像线头穿进了针眼,看进了,就绕在心头,缝出细密难解的思绪。

剑子正陷入沉思,耳边忽地响起龙宿忧虑的问话,“汝是不是受寒发烧了?”

剑子回神,摇摇头,“只是运功时,催动功法,气血上涌所致。”他又笑了笑,“如今天色不早了,食饱喝足,正该休息一番,好友请回吧,我并无大碍。”

龙宿盯着他定定地看了半晌,直把剑子看得有点心虚,龙宿才道:“好吧,吾今晚也约了人,这就告辞了。”

“今晚?”剑子疑道。按照龙宿的懒散性格,若无要紧事,晚上是万不肯出门的。

“嗯。”龙宿颔首,收拾了食盘,竟真的转身推开门要走。

龙宿伸手,雕花木门缓缓打开,月光如霜雪般落了一地,龙宿身后,恰是高悬夜幕之上的皎皎冰轮,他仿佛将要踏着月光离去,融入那轮遥远的满月。

“满月……”剑子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时间,方才被暂时压下的烦躁与潮热,突然气势汹汹地爆发,剑子心头蹿起一股无名邪火,“你……”

行动快于言语,等剑子意识到,龙宿已经惊讶地望着他。

剑子猝然清醒——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正紧紧拉着眼前人的手臂,手指攥得发白。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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