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45.

“啪—”沉寂中，只有露水飞溅的轻响。

剑子面色沉静地低头举杯饮茶，然而杯中茶水已尽，不过是略微沾湿了唇。他放下茶杯，没有说话。

一步天履觑着他的神色，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顺手替剑子满上，这才慢悠悠地道：“难道你不好奇，不想弄个明白？”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一步天履指指头顶上的神木，神神秘秘地低语道：“未免扰乱人间秩序，历来如意果成功化人以后，都会在这里留下凭证——摘了果的梢头会留下木牌，记录化人的姓名。上一批成熟的果子，就在那根树枝上，如果有人爬上树亲眼瞧一瞧，什么都清楚了。”

剑子似笑非笑道：“你不是神木看守者？”

一步天履立即端正坐姿，正色道：“吾受命守护如意果和神木不被盗窃和破坏，但是，譬如剑子仙迹执意要上树看风景这种小事，是不在吾职责范围内。”

剑子哑然，这话里话外的撺掇，就差明说让他放心大胆地上树了。

剑子沉吟半晌，还是摇头，“不必了。”他抬起头，高高枝头碧玉翡翠般的叶间，隐约可见一块块小小的木牌，那是一个个自以为是“人”的不为人知的来历。

在一步天履诧异的目光中，剑子笑了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世人怎么想别人怎么揣测都不重要，我只信我的直觉。”

一步天履一愣，眼中射出异彩，拊掌道：“说得好！”

他虽身在人迹罕至的南疆雪原，但一直关心着中原大事，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便常有不忿之心。苦境纷争不断，虽然有无数前仆后继的正义之士，但很多犯下罪行的人，却未必真能遭到制裁。近来他心中逐渐酝酿出一个想法，并且愈演愈烈，或许终有一天，钜峰里的铸剑师也会戴上面具，提剑出山。

一步天履犹在深思，剑子已经起身走到接露水的竹筒下，他伸手掂了分量，袖风一卷便将其收入袖中，准备告辞：“今日尚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实在抱歉。剑子先行一步，他日再来与好友分茶论剑。”

苍穹碧树下，白衣的道人化光而去。

阳光照射下，神木蓊郁如碧玉琉璃，灼然生辉，光明可爱，风飒飒拂过枝头，只见无数木牌轻轻摇晃，上面用朱笔勾着细小的笔划，有些明显上了年头，经历风吹日晒，字迹已黯淡。向阳的树枝上，挂在两块崭新的木牌，风在树梢打了个卷，它们慢慢悠悠地转了圈，只见一块清晰地刻着“赵石青”，而另一块……空无一字。

龙宿走了会神，就发现周围变得很热闹了——不知何时，书斋门口挨挨挤挤地围了一圈人，老老少少，有男有女，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不，准确地说，是不加掩饰地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边昏迷不醒的赵公子。

龙宿揉了揉眼，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剑子说得果然没错，赵公子的身体现在就是这些孤魂野鬼的理想住宅，谁都想挤进来住一住。如果没有道士设下的护身符咒，恐怕它们早就千军万马地冲进来。

“汝们……”龙宿冲着门外的众鬼摆摆手，有些懒洋洋地说道，“这里只有一具身体，汝们一起挤进去恐怕会爆体而亡，不如先商量好由谁来住。”

众鬼窃窃私语，不知从哪传来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尖嗓音阴森森地说：“别上他的当！那道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机会难得，我们先合力抢走身体再说！”

短暂的沉默后，其余鬼纷纷应和。

龙宿目光一扫，在一个瘦高厉鬼的身上顿了顿，从书案上摸起一支湖笔，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忽然喝道：“汝既想执牛耳，何不大大方方出来说话，藏在里面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厉鬼就发出惨叫，胸口破了个大洞，鬼影如风中残烛飘忽不定，显然身受重创。掷出去的湖笔穿过厉鬼，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周围的鬼都畏惧似的哗啦啦散开。

上好的湖笔落在青砖地上，笔尖饱蘸朱砂，静静的，仿佛无声的震慑。

良久，才有鬼喃喃着不敢置信：“不可能，你明明不会道法……”

“不会可以学啊。”龙宿扬了扬手上一沓样式丰富的符箓，剑子走之前画了不少张，他留心观察，又依样画葫芦地描摹，果然有所得，“知识就是力量。”

龙宿道：“赵公子是剑子大仙设符阵庇护的人，就算汝们谁能侥幸抢的躯壳，又有谁能保证逃得过古尘的追击，诸位死过一次了，再死第二次就真的往生无望了。诸位做鬼多年也不容易，吾也不愿大开杀戒，但既是受人之托，若有谁执意要动手，纵使吾不忍心，也不得不偶一为之了。”

众鬼鸦雀无声，但到底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龙宿见状，掩去眼底的得意，斯文地拱了拱手，笑得越发和煦：“不如行个方便，先散了吧。”

一刻钟后，门外依依不舍的孤魂野鬼终于散尽。

龙宿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松了口气，他翻了翻手上琳琅满目的符纸，忽然失笑——要是普通人依样画葫芦就能画出符箓，那道士们早就集体失业了。

这一沓符箓，唬人还行，实则不过是空有其形的废纸罢了。

他正要将这叠假冒伪劣的符箓收好，突然如有所感，暗叹真是没完没了，抬头换上温和的笑脸，转头望去：“有朋自远方来……”

后面半句没来得及说，因为他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一个前不久才刚刚离去的不速之客。

龙宿客气地打招呼：“藤黄公子，又见面了。”

去而复返的狐妖站在门框边，满脸担忧，想进来又犹豫不决，望着躺在榻上之人的眼神，简直活生生演绎了“望眼欲穿”四个字。

藤黄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说：“我听说石青昏迷不醒，我……我想看看他。”分明是想靠近，又畏惧剑子设下的符阵。

龙宿只当没看见：“站在那看也是一样的。”

“让我靠近几步看看也不行吗？我是真的担心他啊。求你了……”

无动于衷的龙宿：“站在门外担心也是一样的效果。”

“你！你怎么这么冷血，”藤黄双眼圆瞪，气得尾巴直竖，“如果石青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哦，”龙宿瞥了狐妖一眼，“如果吾记得不差，赵石青好像就是看到汝真身才吓得昏厥。”

藤黄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你闭嘴！都怪你们！”

龙宿反笑：“那是谁处心积虑地欺骗，骗得赵石青家宅不宁？”没了剑子在旁边，他也不屑再对狐妖假以辞色。

藤黄道：“我有什么错，你们人类说‘女为悦己者容’，丑人可以扮成美人，我凭什么不能扮成美人来得到青睐，只要他眼中我一直是伶俐可爱的少女，那我真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伪装？”

先前他袭击龙宿，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似乎看到龙宿袖中寒光一闪，后来他越想越奇怪，突然想明白，那袖中所藏的分明就是软剑！若当时没有道士在场，恐怕龙宿早就出剑了。

那就值得玩味了，这书生分明是有真本事的，却不敢在那叫剑子的道士面前显露分毫。

藤黄冷笑着威胁到：“若我硬闯，你要执意阻拦，就不怕露出马脚？”

龙宿慢慢收拢脸上的笑意。

藤黄心知软硬兼施的道理，遂缓和了口气，“你就稍稍通融，让我见见石青，你的事，我保证从此守口如瓶……”

龙宿低头，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赵石青，看着环绕四周金光灿灿的符阵，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他仔细端详着，手背光滑，什么痕迹也看不出，可一旦遇上危险，道士精心留下的护身符咒就会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剑子当真全无察觉吗？

龙宿思及此，一阵心神恍惚。

藤黄见他久久不语似是意动，暗暗得意，踮着轻盈的脚步飞快地蹿进屋内，朝着赵石青飞奔而去，霎时金光轰然大炽，狐妖被一股大力狠狠地弹回，狼狈地摔在屋外。

狐妖恼羞成怒道：“你就不怕……”

他话没说完，只听得龙吟乍起，一抹剑光吞吐不定，如幽冥鬼魅般妖异冷戾，不过是被剑风扫到，就让藤黄寒毛直竖，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温文浅笑，道：你说的没错，但是伪装是机缘巧合一时的，装一辈子，我不愿也不屑。”

只怕也是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