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笑忘书(一)

1. 与君相决绝

   “这,便是汝之答案?”龙宿没有看他,他面对着亭外的风景,看着那常年下着的从未停歇的雨,恍惚觉得这么多年,时光匆匆,他兜兜转转,从未逃离这一方雨幕一样。

   并没有迟疑很久,剑子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却是无比的坚定:

   “是。”

   一旦下定决心,走出第一步,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就容易多了,剑子缓缓说道,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声音带着一些飘忽,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龙宿,“我早已决定追求仙道,摒弃俗念,达上清无为之道——你……我,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了。

   龙宿听着,字字入耳,他自嘲般轻笑一声,化入雨声,悄无声息。

   ——那是早已经料到,却一直回避的可能,一条陌生而又顺理成章的路,就这样摆在面前,剑子已经当先一步打算跨出,只有他还留在原地,执拗拉扯着他,自己不肯走,也不让剑子走出下一步。

   “哈,倒是吾耽误汝了,”龙宿霍然出声,尾音因太过激动变得尖利刺耳,“剑子大仙!”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一怔。

   “剑子大仙”这个称呼,龙宿并不常用,但每次用,往往是两个人闹得乐不可支的时候,龙宿或是调侃,或是逮到机会狠狠嘲笑,后面跟随的必然是剑子毫不示弱的揶揄,如“伤春悲秋不事生产”之流的,你来我往,其乐融融。

这代表着太多温柔美好记忆的称呼,一下子撕开了两人竭力保持的冷静克制。龙宿察觉到失态的难堪,便闭上嘴,只沉默相对。

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剑子垂眸,再次开口,语音低哑,“不……不是你说的那样,对你,我并非……”他顿了下,终于坦诚说出,“并非是无意的。”

他平素淡而平和的语调,终于因这一句话,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丝低柔徘徊。

那迟迟而来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在此刻揭露,终于预示着走向那条避无可避无可挽回的路。

“只是,汝选择了对汝而言更重要的东西,太上忘情,斩断俗念,是也不是?”龙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几乎是轻快地、愉悦地说着,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汝是对的,纵使非一厢情愿,也有碍风俗伦常,更与大道所行相悖,汝悬崖勒马……”他转过身,直面剑子,看那白衣雪发的道士默然静立,眉间沉凝一片,依旧是那般绝好风姿,原本要流畅说下来的刀言剑语,心念间,忽然就止住了。

前尘往事旧人诗,满纸相思君不知。

千言万语,意念一转,再多的遗憾和指责,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劳得伤人伤己。

那就舍弃吧。

疏楼龙宿微微笑起来,眉飞入鬓,带着疏离和洒脱,接着把话说完,“……令龙宿醍醐灌顶。”

隐约又是那个儒门天下叱咤风云的龙首。

 

剑子与他对视一瞬,然后垂下眼帘——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总是显得如冰雪凛然遥不可攀,羽睫颤动间,神魂似已离开这个躯壳极游八方。

但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只要熟悉的人,都能看到他内里的风趣幽默,更何况是亲密如龙宿。从前和龙宿相聚,无论何等情境,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抬不完的杠。而今日,他说完了他想说的,发现竟再无一句可说的。

不说是错,说了是错,说多是错。

从他做出选择,过去的和来不及发生的,都是错。

“也好。”他收起心中繁杂无意义的念头,颔首,伸手掏出怀里的紫金箫,放在桌上。

“吾既已送出,便不会收回。琴,好友也一道带走吧,”龙宿淡淡说道,“既然话已了,那吾先行告辞,再会。”

他不再多说,化光而去。

紫金箫,白玉琴,两样乐器静静摆在案上。

箫未响,琴未弹。

剑子叹息一声,伸手慢慢摸过白玉琴,白玉为身,冰丝为弦,龙龈凤眼,七星承露。

宽大的水袖在琴身上堆积,宛若流连。

 

 

龙宿回到疏楼西风的时候,穆仙凤已经等候许久。

“主人,言歆已经料理了那个巫医。”

仙凤禀报之后,见龙宿久久没有回复,反而端坐在几案前,盯着笔墨不说话,不由得有些疑惑——主人这个样子,好像在走神。

她犹豫着开口道,“主人,可是还有什么遗漏?”

龙宿回神,自失一笑,略略思考了一番,便道,“他的家人呢?”

仙凤垂首,犹豫着说,“这……”

不需回答,看她的表现,龙宿便了解了,他沉吟片刻,柔声说道:“凤儿,汝可觉得吾忘恩负义?”

仙凤一惊,“凤儿岂会如此看待主人!”

“莫慌,汝自小在吾身边长大,品性吾自然再清楚不过。”说到这里,龙宿叹了口气,“何况,若非情势逼人,吾难道就忍心杀死救治过自己的巫医,更遑论株连他无辜的家人?”

“吾刚刚平息儒门的叛乱,内伤未复,而乱党余孽尚潜伏在儒门,若是吾重伤的消息走漏,后果难以估量。”

仙凤脸色几变,低下头,端正一拜,道,“是凤儿错了,我即刻派人前去清理,务必不泄露一丝风声。”

她正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事,道,“差点忘了,主人,您要的溯果已经找到,方才已经送到了。”

接着,穆仙凤就看到她的主人脸上出现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并非平素主人在审视筹谋时成竹在胸的笑,也并非眼看着敌人入瓠时自得的笑。

倒像是……有点难过。

穆仙凤有些吃惊,可再定睛一看,主人依旧是如往日一样傲气飞扬。

大约是看错了吧,穆仙凤想。

“呈上来吧。”龙宿起身离开案前,几乎是期待地说。

 

 

剑子仙迹从豁然之境出来,正要出行,心念一转,脚步也跟着转了,跨上分岔路的另一边。不知不觉走到疏楼西风的门口,今日默言歆似乎不在,那么他们应该是都回儒门天下了吧,剑子不由得摇摇头,转身要走。

“剑子前辈!”少女清脆柔美的声音在背后遥遥响起。

剑子回头,就看见穆仙凤疾步走来,满脸惊喜,“前辈是来拜访主人的吗?”

“只是随便走走,我马上就要去问侠峰了。”

仙凤略有些失望,随即便恢复情绪,敛衽一拜,“凤儿唐突了,那就祝前辈一路顺风。”

剑子失笑,红衣少女嘴上不说,但是想的什么,脸上早已表露得清清楚楚,“那就借你吉言,等我回来再来看你……”和你的主人。

穆仙凤掩嘴轻笑,目送着剑子吟着诗号化光而去,笑意渐渐从脸上褪去。

“剑子前辈,你再来的时候,凤儿还是这个凤儿,可是主人……却不再是这个主人了。”

她回望疏楼西风的楼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

 

龙宿躺在疏楼西风的白毛毛躺椅上,手中掂着一个朱果。

那是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实,红艳艳,光滑莹润,吹弹可破,煞是好看。

溯果,其色赤,其味炽,乃疗伤圣药,可快速回复功力,尤善救治心脉陈伤,无非是……代价大了点。

“疏楼龙宿,汝还犹豫什么?”他喃喃道。疏楼龙宿做事想来随心,何时这样瞻前顾后难以决断过,只有涉及……才会如此。

思及此,他干脆利落取过仙凤备好的铜爵,拇指用力,挤破朱果,任鲜红色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在铜爵中。朱果干瘪下去,很快剩下薄薄的皮,杯中如血般鲜艳的果汁慢慢累积,没过铜爵中雕镂的云雷蕉叶纹饰。

他随意丢开果皮,举起铜爵,凑近唇边,又蓦地停下。

他知道杯中的什么,也很清楚喝下后会发生什么——从此,一刀斩落,再无转圜。

甚至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疏楼龙宿从来都是自私自利的人,知道怎么对自己最好,除了一个剑子仙迹,几乎没做个赔本买卖。

剑子做出了选择,他也到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龙宿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腥甜,过喉辛烈,入腑炽热。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原来这就是溯果。”他呛得剧烈咳嗽,却笑得越发开怀,大笑间,仿佛要将一腔郁懑尽舍弃。

他闭上眼睛,慢慢止住笑,任药效发作。

体内一阵阵炽烈的灼痛如浪潮般在五脏六腑游走,逐渐蔓延到脑中,渐渐地,他意识开始模糊。

过往那些流连不去的,那些甜蜜心悸的,那些苦涩难以挽回的——那些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忘怀的,都如海边的沙雕一样,在一阵阵潮水的拍打冲刷中,逐渐剥蚀,一片片坍塌,化作随水流去的泥沙,再不复鲜活。

“啪”,铜爵滚落在地,残留的汁液顺着杯壁的纹理慢慢洇出,宛如一滴血泪盈盈坠落。

 

 

夕阳西下,霞光照遍疏楼西风。

穆仙凤端着食盒走进内堂,她掀起珠帘,躬身行礼“主人,该用饭了。”

朱红色流纹缭绫裁就的帷幕,被透窗而入的晚风吹得飘忽不定。

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人慢慢醒来,“嗯”了一声。

掀起帷幕的一瞬间,穆仙凤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一声惊呼咽回去,低头开始摆放菜肴和餐具。

帷幕后的人注意到了,他接过仙凤递的镂空象牙箸,状若随意地问道,“凤儿,汝怕吾吗?”

穆仙凤摇摇头,“不,凤儿只是吃惊主人的伤势好得如此迅速,难怪溯果如此珍贵,原来竟有此等奇效。”

“是啊,吾亦是又惊又喜,”龙宿似乎是笑了一下,顿了顿,“这下,吾就可以腾出手解决那些乱党了。”

“凤儿,你即刻去撤销方才的指令,留下巫医一家的命,然后,令他们传播吾重伤的消息。”

“是。”


晚风卷起帘幕,露出儒门龙首的身影,依然是珠光宝气,映着他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睛,唇边却是噙着一缕嗜血的笑。

评论(8)
热度(215)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明菱|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