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闍城。
宴会的歌舞还在继续,宾客觥筹交错,往来间笑语不断。城堡外,一辆马车却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车驾些微的响动,被热闹的烟花爆竹声完全遮盖。等转过弯,喧嚣声渐渐远去,马车不快不慢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冷的月光漫漫照落,于空旷的寂静中,马蹄哒哒地踏过石板,清脆如鼓点。
今天是闍城喜庆之日,城门的护卫大半都去参加晚宴,剩下被迫轮班的护卫,也都心不在焉,几个人懒洋洋地聚在一块,喝酒聊天吹牛,胡乱地打发时间,等着接班人来,好赶去宴会上大吃一顿。
黑影飞驰而来,马车一阵风似的过了城门。惹得守备松弛的护卫回头多看了两眼,打了个哈欠,没有多问——闍城大宴,八方宾客而来,就算有客人有要事提前离席,也不算什么。
出了闍城,宽阔笔直的大道延伸了一截,就没入茂密的深林。夜雾浓重,蜿蜒的岔道杂草丛生,飞驰的马车颠簸起来。赶车人牵引缰绳,慢慢放低了速度,让骏马小跑着前进。
路边,青苔弥漫的界碑一闪而过。
“主人,已经离开闍城地界。”赶车人回身对着车厢内禀报。
“嗯。”里面应了声。
“主人,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匆匆离去?”
“吾好像见到儒门中人,不确定对方有没有认出吾,不过,吾怀疑行踪已经泄露。保险起见,只得速速离去。”主人无奈地说,显得有点郁闷。
“哦,”赶车人点头,又想了想,忍不住劝道,“主人,您何必躲躲藏藏不肯回去。尊主向来看重您,有什么责罚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您就算闯了天大的祸,同尊主求个情,也有他替您担着,您实在无需至此。”
“汝不必再劝,吾自有主张。”那主人说道,儒音悠然,却有一股磐石般难以动摇的坚定决然。
赶车的侍从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
道路两旁横柯上蔽,马车稳稳地前行,不断有枝条撞到车壁,啪啪啪啪,像是冰雹抽打着车厢,时不时有断裂的树枝掉进车内。
一只手伸过来,放下窗边的竹帘,夜明珠的幽幽光芒随之亮起,车厢内很宽敞,漳绒地毯,缂丝弹墨的绣垫,还有固定好的茶几和矮柜。茶几上摆了个棋盘,黑白子错落相间。有位儒生打扮的人靠坐在旁,一手握卷棋谱,一手捻着枚棋子,正凝神打谱。
过了会,他有点渴,正要从矮柜里取出茶具,视线扫过,突然被角落里的什么吸引了。
“这是什么?”他疑道,在闍城下车前,明明没见过这个。
只见车厢的角落,绒毯半压着一张不知从哪来的油纸。
他伸手抽出这卷油纸,展开一看,当先入眼的就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招生启事”。再往下,赫然是大段的富有激情的广告:
儒生一目十行地看完,心中一动,问道:“应无忧,这份广告是哪来的?”
赶车的侍从老实地回答:“先前我将马车寄放在城堡广场中,那时好像有两个道士抱着一大堆油纸,沿着停放的马车走,挨个往车窗里投放。”
“道士?”儒生不知想到什么,似有笑意,他把手中的招生启事卷起来,吩咐道,“下个路口改道,吾们去方莱洲。”
半月后,苦境方莱洲。
第一天的笔试结束,监考的杜一苇老师抱着一堆试卷进来,他在剑子对面的办公桌坐下,随手翻了翻:“嘿,这些考生有点意思啊,你看,赵凰,钱蝶,孙月,李司——刚好凑了个百家姓。”
剑子接过他递来的试卷,跟着翻了翻:“的确是巧,全是化名。”
杜一苇茫然:“什么?”
剑子拿起最上面的那张,指着卷面说:“你看这篇习作,行文四平八稳,语气谦逊而不能抑其雅贵,辞藻浮丽颇似宫廷内苑之风。又署名赵凰,赵为百家姓之初始,初始即为‘元’。”
“元凰?有点耳熟啊……”杜一苇突然瞪大眼,失声道,“北辰元凰!”
剑子颔首道:“正是那位北隅皇城太子。”
杜一苇喃喃道:“难道北隅太子心血来潮微服出巡,来体验生活?”
剑子但笑不语,抽了下面一张:“这篇习作,你自己看看。”
杜一苇粗粗一看,只见这篇习作写得十分别扭,挤牙膏地写了半页,还夹杂了几个西洋文,让人看了就想摇头,关键是在最后写了两行大字:
“男友有男友的气魄,考试有考试的理由,杀手有杀手的无奈。
放我入选,白银千两。否则免谈,追杀你没商量。”
口气十分狂傲。
杜一苇看了直皱眉:“这个钱蝶……”
剑子流畅地接道:“正是那位嗜钱如命蝴蝶君。”
“那个北境三大杀手之一?杀手也来学道??”杜一苇说着,就要抽出这份试卷,丢到罢黜卷那一堆。
剑子拦住他:“等等,没看到他说了吗,假如落选,追杀你没商量。”
杜一苇翘着胡须,气道:“难道还受他威胁?”
剑子摇头笑道:“稍安勿躁,火气不要那么大——来,杜兄,天干物燥,喝杯菊花茶清清火。”不由分地往杜一苇手里塞了杯茶。
杜一苇诧异极了,不知道剑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剑子紧接着抽出另一份试卷,递给他:“看看这个。”
杜一苇喝了口凉凉的菊花茶,边喝茶边品读,半晌,捏着胡须点了头:“这位,嗯还是不错啊,美中不足是……”
“是,这名叫孙月的考生,字里行间杀伐之气太重。”
杜一苇摆摆手:“这也无妨,正好修道清心,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气,这个孙月就收下吧。”
剑子也不意外:“那你可想好了,要收下这位,就等于一同收下了蝴蝶君。这位孙月公子在,蝴蝶君是怎么都会想办法溜进来的。”
杜一苇听出他话里有话,疑惑道:“这孙月到底是什么人?
剑子没有回答,慢悠悠了喝了口茶,调侃道:“杜兄,嫂夫人管你很严吧。”
杜一苇猝不及防,不自在地咳了声:“你问这个干吗?”
剑子笑道:“我就猜是嫂夫人约束得严,布衣生杜一苇都没工夫四处串街喝酒聊武林八卦了。”
“废话少说。”
“好吧,”剑子戏谑两句,点到即止,正色道,“江湖传言,丹枫公孙月与阴川蝴蝶君两人关系亲密,蝴蝶君苦恋公孙月多年,一路追随。”
“你不要哄我,公孙月不是位公子吗?”
剑子:“是啊。”
“蝴蝶君也是男的吧?”
剑子:“是啊。”
杜一苇捧起杯子,淡定地喝了口:“好吧,我懂了。”
杜一苇看起来太冷静了,剑子讶然:“没想到杜兄如此开明,想当初,这个消息在江湖传开,不亚于重磅炸弹,不知多少人眼珠都惊掉了。”
杜一苇老神在在地给自己续杯,末了,饶有深意地瞄了眼剑子:“这不是一回生二回熟嘛。”
剑子微怔,垂下眼神色间淡淡的。他是先天高人,一年年的风霜砥砺,哪怕是怅然,也不过如飞鸿掠过,留不下一丝痕迹,只留下波澜不惊的眼眸。
剑子轻叹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难为你还记得。”
杜一苇刹那间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口快,勾起剑子心中的往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真的怀念、留恋,这么些年空等着,也足够了。杜一苇常常觉得,剑子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杜一苇欲言又止:“剑子,你……”
剑子轻轻一句,止住了友人的劝阻:“杜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杜一苇心下叹息,掩饰般地抽了一份试卷,本想随便点评几句转移话题,没想到看了几行,大为吃惊。这位署名李司的考生,对道学颇有研究,写得答卷不仅极有条理,而且很有深度,倘若不是刻苦钻研过,就是于此道大有天赋,无论是哪一可能,都是道学园要招收的人选。
他顾不上再闲话,赶忙递给剑子:“看看,这份不错,依我之见可评为第一了。不过,你刚才说,这个李司也是化名,何以见得?”
剑子说:“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写得极好,但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
杜一苇将刚刚这四份试卷拢作一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豫不决:“那这赵钱孙李四个人……”
“一道收了吧,”剑子拍板做了决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些能人异士各有各的来路,放到一块,说不定反而安稳了。”
“剑子,你这是养蛊。”杜一苇抱怨着,还是将四人的名字都记录入档。
剑子泰然自若,义正言辞地说:“此言差矣,我这是给新学子们制造锻炼的机会嘛。”
时间有限,剩下还有不少的试卷等待评定。剑子也收了玩笑之心,坐下认真批阅起来。
慕名参与招生的考生,年龄差的极大,有那些江湖中闯出赫赫名堂的,也有那十一二岁的童子,有洋洋洒洒几页不止的,也有索性交白卷的,有锦绣文章,也有狗屁不通,水平参差不齐。
剑子认真批阅下来,倒也觉得逸趣横生。
日头西斜,未批的试卷也越来越薄,翻到一份试卷,剑子忽然停下朱笔,沉吟不语。
这一份习作写得花团锦簇,辞藻靡丽,声韵和谐,要不是长短句错落,并不拘泥于规制,剑子还以为在看佶屈聱牙的骈文。
他停在那不动,杜一苇奇怪了,好奇地探过头瞄了眼,“这是写了什么,看得我眼花。”
剑子摇摇头,把跑远的思绪收回来:“写了什么不重要,通篇吹嘘道门的光辉历史和杰出人才,通篇的假话,空洞乏味。”说着拿起笔,开始誊抄起来。
杜一苇疑道:“你这是?”
剑子边抄边说:“虽然乏味,用来当开学典礼时的教导主任致辞,倒是很适合。嗯……让我看看是何人所写。”
这篇文章很长,一挥而就好几页,连署名也不得不挪了地方。剑子饶有兴趣地翻到最后,忽然愣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照入,恰好落在堆满案牍的桌上,金灿灿的辉光在雪白的宣纸上跳跃,清晰地照在那两个清隽而飞扬的字迹上——龙宿。
------------------------------------------------------------------------
一个新坑~
剧情上是《夜昙花》的续篇,也可以独立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