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十四)

前文

14.

洞里没人,桌上还有半碟糕点,已经又干又硬,碟子没装满,少了几块,还剩下两三块,剑子端起盘子闻了闻,“是几天前的,这应该是小芸做的,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料,我在幽魂林见到不少。”

“吃剩下的?”龙宿跟在他后面,弯腰进了洞里。

“未必,”剑子放下盘子,走动着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也可能是送糕点的人想找借口常来见面,每次就只做少少的精致的几块,收糕点的人也舍不得,一块一块省着吃。”

龙宿好像在他背后笑了,“剑子,汝是道士也懂得这些?”

剑子不置可否,他站在书案边,他抽了压在最上面的那本经书,翻了翻。

那边,龙宿也端起那半碟糖糕,上面果然印着梅兰竹菊,白白的沾着红糖,看起来很是精致。他小心地捏起一块印着兰花的糖糕,用指腹拨开洒在外面的糖,碾碎一点里面的粉末,仔细嗅了嗅,若有所思。

剑子正在看张生书上的批注,余光瞥见那头龙宿的动作,头也不抬地问:“闻出点什么?”

“这个天气,起码放了四天了。”龙宿抽出手帕擦干净手指。

“为什么?”剑子飞快地浏览一本,又抽出第二本。

龙宿指指自己的鼻子,“吾自小五感灵敏,闻一闻,就知道了。”

剑子翻页的手一顿,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龙宿还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又说:“放久的糖糕味道怎么变化,吾一清二楚,儒……我家里,一年四季供奉着各种糕点。”

剑子没有去揪他的口误,他一目十行地阅读,在纸页轻轻的拨动声中,他忽然问:“四天,你确定?”

龙宿肯定地点点头,“误差不会超过一天,怎么?”

剑子“啪”地阖上手头这本《太微升玄经》,幽深的黑眸中显出一丝默契了然的笑意,“那就对上了。”

然而那一丝笑意像流星般稍纵即逝,龙宿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剑子依然是眉目沉静——道士理清思绪,慢慢说道:“魅姬撞破他们幽会是在四天前的晚上,入学当晚的妖鬼考验,是役鬼一年中少有的可以光明正大出入学生宿舍的日子,我猜那天小芸是带着新做糕点过来。”

龙宿接口道:“最后一关重要考验,为防止百鬼夜行真的出现意外,想必老师们也严阵以待,诸位前辈都守在宿舍附近吧。”

“当然。”剑子承认了这一点。

龙宿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想起那天自己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剑子从夜色深处从天而降,即使那是剑子的职责……竟意外地滋生起小小的熨帖和欢欣。

剑子没注意到龙宿那小小的得意,继续分析下去:“所以张生和小芸不敢在宿舍狎昵忘形,可能就匆匆吃了两块糖糕,就悄悄离开宿舍,去了偏僻的林中幽会。”

龙宿拊掌道:“良辰美景,可惜被魅姬搅了好事,然后张生匆匆逃回了,他去了哪?”

剑子冷然道:“至少,张生再也没有回来上课过。”他举起手中那本写满批注的经书,示意给龙宿看,“我看了他的课本,张生学得很认真,经师提到的注解,他全都写上去了,一直到《太微升玄经》章二,笔记突然中断。”

龙宿还在思索,没说话,冷不防剑子斜眄着他,话中大有敲打的意思:“不明白?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然听得一头雾水。”

龙宿想解释自己才不是有心逃课,想了想,还是乖乖闭嘴。

剑子点到即止,没有多做纠缠,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张生的笔记上:“如果我记得没错三天前刚安排了讲解《太微》章二的课,显然,张生缺席了。”

剑子环顾四周,散乱的书,写到一半搁置的笔,半盏残茶,柜中叠放整齐的衣服……一一尽入眼底,他轻叹着,下了结论:“张生并没有远走的打算,他恐怕是遇上了意外突然失踪。”

龙宿忽然道:“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剑子挑眉:“愿闻其详。”

龙宿笑了笑,眼里流露点说不出什么的东西,他悠悠说道:“那天张生和小芸幽会被人发现,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慌不择路连外袍都落下了,他明知私情不容规则,可惊惶之下抛下小芸一人面对魅姬的质问——可见他生性懦弱,毫无担当。”

“说不定他回去后越想越后怕,担心私情暴露,担心被人侧目,担心受到师长严厉的申饬——看他详尽笔记,就知道张生对寻仙问道很执着。想来想去,要是为了保全声名后悔与小芸来往,动起了分手的念头。而女鬼多情,却是一缠上就甩不掉的,口角争执,恼羞成怒,一时失手……也不是不可能。”

剑子道:“你的意思,是张生畏罪潜逃?”

龙宿把一番猜测侃侃而谈,却是保守地答道:“不过是另一种可能。”神情中,显然更倾向于自己的猜测。

剑子凝视着他,顿了顿,好像有几不可闻的叹息,“龙宿,你惯常把人往坏处想吗?”

龙宿轻轻一笑,没有辩解:“剑子,汝惯常将人往好处想吗?”金眸幽微,似浸了点点冷星。

剑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龙宿心志坚定,有种骄傲的固执,并非自己三言两语所能改变分毫。何况,他也并不想改变,思维的玄妙,就在于每个人固有的不同。剑子有自己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惯性,他并不认为那是绝对正确的,即使他一以贯之。

不过,偶尔的争锋碰撞,略试输赢,倒不失为一种有益的交流。

而现在,张生究竟为什么失踪,光凭嘴皮子争辩,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剑子心念一动,已经有了决定,转身就朝摆在洞深处的石床走去,走之前还拽了把龙宿,“究竟真相如何,试一试就知道。”

龙宿一头雾水地被扯到床边,就看到剑子蹲在床头枕边仔仔细细地寻找起来。

“汝在找什么?”龙宿不解其意。

“头发丝,我要作法。”剑子边说,边抖了抖枕巾,除了零星的粉屑,什么都没有。

龙宿叹气,看着弯着腰忙忙碌碌翻动被子的道士,“剑子,吾觉得……”

“你说什么?”剑子小心翼翼地从床缝间挑出一根黑发,仍不太满意。

剑子如此“鞠躬尽瘁”的样子,鲜活得像个凡夫俗子,龙宿对这位道门先天的理解又多了一层。虽然如此,但——“吾觉得,从梳子上取会比较快。”

“但梳子呢?”剑子反问,然后摊开手无奈地催促,“好友,别杵在这里,来帮把手。或许你去找那把不知在哪的梳子?”

龙宿惊讶地哦了声,“剑子大仙,难道汝们道门中人,平日都不梳理头发?真是‘清静无为’。”不轻不重地嘲讽。

话虽如此,看着剑子还在扒拉着床头床尾,龙宿到底于心不安,翻箱倒柜找起来那把万一存在的梳子。

龙宿检阅着一个个的抽屉,张生朴素,抽屉里除了道书符箓纸笔一类的,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私人物件,连一小包待客的茶叶都是碎末。终于拉开一个抽屉,龙宿精神一振,有了发现:两根粗陋的木簪,一把掌宽的桃木梳。

奇怪的是,他将桃木梳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依然不见一根头发丝,龙宿不禁咦了一声。

“木梳上的发丝,早就被处理了。”剑子在他身后说。

龙宿放下梳子,打量着剑子的收获。道士指头上捏着三根细细的黑发,直接递来:“替我先拿着。”

龙宿问:“只有这点?”他倒不是怀疑堂堂剑子仙迹的搜寻能力,而是疑惑张生的落发这么少。

剑子意味深长地道:“有这几根就不错了。”

一个猜测在心里慢慢扩大,龙宿慢慢收敛笑意,金眸亦大有深意,压低嗓音:“难道……”

龙宿果然通透敏锐,剑子赞许地点点头——

“不错。”

“道门有防脱秘诀?”

他们异口同响,两句话恰好叠在一起,同时传入彼此的耳朵中,效果拔群。

剑子险些被这句话呛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龙宿,龙宿也盯着他,满脸都是获知秘密后的兴奋和憧憬。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好像等着对方先丢盔弃甲。

最终剑子思及还有要紧事,垂眼,眨出一丝笑意,“难道你这么早就有脱发危机?也是,头悬梁地苦读,难怪。”

龙宿忍俊不禁地侧开头,弯起唇角默默笑过了,才回头勉强保持自己优雅的形象:“多虑了,吾风华正茂,不及剑子汝鹤发童颜——到底怎么回事?”

谈起这些,剑子温言劝诫,尽显先天前辈风范,他说:“发,生于首,精血精魄所化,故曰‘发为血之余’。遇到有道行的人,一根发丝就能泄露你的寿岁、修炼进度、服用的丹药……甚至更多,修道人的发丝极为重要,若有掉落,为防止隐患,当即就该毁去。最要紧的是,发丝还能作为施法的媒介,等下你就会知道。”

龙宿自负博学,道法上却只知道粗浅的皮毛,得剑子悉心讲解,不由听得入神。

“修道人之间,出于礼貌与避嫌,是不能触碰他人头发,要是有人的头发肯让你拨弄梳理……”有那么一瞬,连剑子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迷茫中,好似夕阳西下,半身沉在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湖水中,累积的暖意与漫上来的凉意交织。

回神,长睫轻颤,语调却是不疾不徐,稳如磐石:“那一定是愿意对你交托信任,肯将弱点要害交予你手,望珍而重之,勿轻易辜负。”

龙宿似懂非懂,直觉话中沉甸甸的分量,遂也郑重表示受教:“我明白了。”

剑子抬眼瞥了他,没有说话,转身凝神准备制符,垂首悬腕,剪影挺拔,端的是清隽无双。

龙宿却觉得,这种好看就像……就像整棵的碧玉琼枝,掰折了一枝握在手里,虽然赏心悦目近在咫尺,却让人可惜。

空白的黄符是张生书案上现成的,剑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扁盒,扭开盒盖,却是调成膏状的鲜艳朱砂,他提起符笔,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落笔。

笔走游龙,绘出一串鲜红符文,收尾处顿了顿,亮光一闪,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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