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44.

如果是幻觉，是谁制造的幻觉，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想提示什么？是敌是友，若来者不善，方才他昏迷之中，直接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如果并非幻觉，的确真的存在这一段记忆，为什么他毫无印象？

龙宿自负记忆力极佳，凡是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无论多久都能记得分毫不差，可是他搜索遍自己的记忆，也想不到与之相关的内容，那两个人的声音也很陌生，谈及的内容也古怪，唯一与他有所关联的内容……只是剑子。

听他们的口吻，似乎与剑子极为熟稔，仿佛是身为剑子的朋友，出于某种目的给剑子送了什么东西，却被拒绝了，甚至惹得道士不快。

“明知不是，自欺欺人……到底是什么？”龙宿喃喃自语。

书斋里没有镜子，因此沉浸于思索中的龙宿没有发现，他瞳孔中的暗红色飞快地淡去，在无知无觉中，又恢复成纯粹明亮的金色。

南疆，神木下。

两侧巨峰仞立，如石屏插入云霄，自山下远望去，山顶的皑皑积雪如白云一色。巨峰之间，一道深深峡谷仿佛是大地皲裂的伤口，消融的雪水流淌过戈壁滩，一丛丛高山杜鹃像簇簇火焰，似腰带环绕山谷，谷底地势低洼，湿润的的草甸错落着不知名的小草。

谷口，一块数丈高的石碑矗立，碑文铁画银钩，一股煞气扑面而来，赫然是——“擅闯者死！”

白衣的道士在山谷前飘然落下，从千里之外的深宅大院缩地成寸来到高山雪原，细算来，不过是片刻而已。他顾不得休息，径直朝入口走去，然而刚迈出一步，面前风声一紧，一道凌厉剑气当空斩落。

“擅闯者死！”

一个黑袍剑客突然出现，含怒一击，长剑杀意腾腾劈下。

剑子不躲不避，面沉如水，肩膀微倾，古尘仓啷出鞘，仿佛很慢，青铜剑刃缓缓抬起，剑光一转，却如雪崩山倾，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当——”两剑重重相击，其声至刚至烈，若金玉碎裂，听得人心惊胆战。

来人黑袍烈烈飞展，剑意迅猛，身形幽诡如电，一击不成，长剑呼啸破空，不给人喘息之机，再度抢攻上来，一招快过一招，一剑猛过一剑，如夏日午后的倾盆骤雨，狂风暴雨雷霆闪电，一层层叠加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疾风骤雨中，古尘依旧是不紧不慢，剑光清影一晃，如伞如盖，白衣翩然的道士袖摆荡开，飘飘然仿若仙人，优美得好像雨中漫步一般的悠然闲淡。

寒光闪动，来人纵身斜挑，古尘抖落旋开一朵剑花，两剑再度相碰，“当！”激起一串火星，应声，缠斗的两人一击即分，各自退却几步落下。

“好剑！”黑袍人叹道，目光落在古尘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叹歆羡。

“好个剑子仙迹！”第二眼，他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古尘上挪开，抬眼望向古尘的主人，颔首致意。

剑子反手归剑入鞘，亦笑道：“久见了，一步天履。”

来不及和许久未见的朋友寒暄，一步天履又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对着日光一寸一寸地观察起来，他用手抚摩过剑身细细体察，仿佛忘记了周围一切。

剑子也不催促，负手而立，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步天履轻轻叹息一声，结束了忘我之境，他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好剑，受了古尘两击，居然能毫发无损，与上次相比，减了两分石英紫精，虽然锻剑胚更难了，但坚硬度大大提高。”

剑子赞道：“恭喜好友了，看来数年不见，你的铸剑技艺又有所精进了。”

一步天履摇摇头，他长叹道：“然而我终究无法像令狐宗主那样铸造出天人之剑，这把剑，仍然有缺陷，称不上完美。”

剑子想了想，终究是劝道：“好友，我不懂铸剑，不过大道三千尽头皆有相通之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依我之见，苛求完美而不留余地，未必是长久之道。”

剑子犹豫了一下，解下背上的古尘轻轻拔出，令剑尖垂地，翻转手腕，令日光均匀地洒落古尘的每一寸纹理，以便于一步天履辨认，“古尘陪伴我多年，朝夕不离，就像我的另一只手，它与我来说是恰到好处，然而对他人来说却不尽然。”

剑子爱惜地拭了拭剑身上古朴纹理，重新归入剑鞘，这才抬起头说道：“剑尖偏斜半分，剑刃三寸无锋，剑纹紊乱少许，令狐宗主将此剑交与我时，曾说‘剑随天，剑随人，合于天道之常，合于人情之常，是谓天人之剑。剑者与剑的本身天人合一，动静进退皆不逾矩，就是天人之剑。’”

“没有人是完美的，也没有剑是完美的，唯有使得人与剑互为弥补，相得益彰。取舍与余地，最难斟酌。”

一步天履怔怔地沉默半晌，好像拔云见日，脸色忽然焕发出光彩，他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笑毕，他认真地说：“多谢你，剑子，一步天履如梦初醒。”

难怪这数十年，他的铸剑术在精进，而他却始终不能铸出一把合心意的剑，至刚至坚的不够灵动，轻灵迅捷的杀伤力又逊一筹，古雅拙朴的差之韧性，奇工薄刃难以长久。

他看也不看手上那把费劲无数心力铸造出的好剑，脑中飞快转动，思如泉涌，口中自言自语般飞快念道：“我要铸一把什么剑呢，对了……剑柄弯曲若镰刀，两面开锋，近身缠斗时可反手做奇招令人防不胜防；剑纹流畅，旁开血槽，令出剑一往无前；真钢为芯，合以昆吾铜，可分金断玉，以我破敌之心坚不可摧；外镀玄铁，剑身漆黑无光，便于隐匿黑暗行动——此剑，就名邪影。”

一步天履心中大定，人也轻松起来，他难得露出笑脸，甚至调侃起来：“剑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吗？”

剑子也不推辞，直言道：“泽州城赵家的公子意外受惊昏厥，脉搏气息全无，我见他身上有如意果蒂印记，为了救人，我今日特来求取神木露水。”

“赵？原来是那个果子，”一步天履了然，转身引着剑子进入山谷，“随我来吧。”

劈开的竹筒接在神木翠绿的树枝下，如碧玉妆成的叶脉分明，叶缘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被风一吹，大珠小珠滴滴答答，正好滚落竹筒内。

许久未见的两位朋友就坐在树下，边等露水，边开始闲话。

碧空如洗，山巅积雪如成群的绵羊，如意神木就生在这样人迹罕至的雪原，除了百年一次的果熟期，大部分时候，这里就像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远离一切纷扰。

一步天履为剑子沏了一杯茶，道：“听说你最近很充实。”

剑子谢过，端起茶慢慢啜饮一口：“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想清闲些。”

主人瞥了一眼剑子，意味深长：“我说得不是那个。”

剑子喝着茶，面不改色：“是么？”

一步天履看得有趣，咦，这个态度……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了，真是坦荡，坦荡得可疑。他仰头望着大神木的树冠，枝繁叶茂之间，隐约可见两个散发着七彩光晕的幼果——这是新长出的如意果，距离果熟还需要近八十年。

光阴如梭，二十年一瞬，不知不觉上一批幻化成的人，已经在尘世中长了二十年了。

即使一步天履心地坚冷，也不禁有些许的惆怅。

“二十年前，嗜血族之祸平息，鹤老与杜一苇，为了你亲自前来钜锋里求取如意神木的果实，如意果百年一遇，当时希罗圣教、儒门等门派早就遣人来求果，令狐宗主向来对你青眼有加，他虽然犹豫，还是答应了鹤老的请求。”

然而谁也没想到，剑子竟然拒绝了，甚至少见得动怒了，直接将人赶出来。

“有人说你狂妄无礼，不识好人心，”一步天履摇摇头，注视着沉默不语的剑子，眼中染上敬佩，“宗主说你是真君子，克己端方。”

记得当令狐宗主收到道门退回的如意果，叹道对他人宽容的人往往不肯放过自己。

剑子席地而坐，银白长发曳地，阳光下，炽白灿烂令人不敢平视，宛如天上仙人，唯有唇边淡淡的笑显得几分单薄寥落，还是红尘中人，“说不定是令狐宗主想错了，严词拒绝不是心志坚定无欲无求，而是唯恐动摇。”

如意果能按照心意幻化成活人，饮食起居与普通人无异，甚至还有神木赋予的魂魄，对于心有缺憾的人来说，是最梦幻的真实，是最真实的梦幻。

“就算是这样，人非铁石心肠，孰能斩断妄念，你已经做到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了，”一步天履朝他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敬你。”

剑子同样举杯，“你愿意舍身去做大多数人不肯做的牺牲，这杯也敬你。”语罢饮尽。

露水一滴一滴落下，几杯清茶，几句闲话，竹筒内已经积了浅浅一层。

“剑子，有一件事或许应该告知你，当年两个如意果，一个是送去了希罗圣教，被赵夫人盗取，就是泽州城的赵公子，另一个……”一步天履缓缓说道，顿了顿，盯着剑子的脸色，一字一句说出口，“是送去了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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