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苇推着他的四轮推车，送来了今天的快递。

“剑子，你买了什么？”他把一个巨大的包裹搬进豁然之境的院子里。这个包裹很大，几乎等身高，四四方方，搬起来死沉死沉的，杜一苇怀疑剑子买了个新浴缸。

剑子笑而不答，签了回单，神神秘秘地说：“等下次来，你们就知道了。”

等杜一苇离开，剑子立即开始拆包裹，打开外箱，拆了防震层，很快，他看到了里面躺着的“人”——闭着眼睛，毫无声息，体型如真人，还似模似样地套了华丽的衣服。

只见包装壳上贴着醒目的标签：“豪华版家务型机器人”。

 

1.

三尺秋水尘不染。

念着这样诗号，再加一身标志性的白衣，剑子先生无疑是很爱干净的。只可惜事与愿违，他常年奔波在外，每次回到豁然之境，望去是荒草丛生，墙角屋檐挂满蜘蛛网。

在外腥风血雨，满身疲惫地回家，还要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清洗血衣……真是让人心累。

所以当他看到新型家务机器人的广告，他动心了。

等拆了包裹，剑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机器人的脸，惊叹不已，这质感，做得几可以假乱真，要不是触手冰冷没有体温，剑子还以为这是个活人。

剑子觉得新奇，翻出了附带的说明书，翻了翻，上面说初次使用时，为了保护蓄电池，要先充满电，为了逼真效果，充电接口都是隐藏的，请仔细寻找。

“这……好吧。”剑子犹豫一秒，果断地抛开那一丝违和感，上上下下摸索，试图寻找接口。

不知道捏到哪，机器人突然动了动。剑子定睛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它”的嘴唇下，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对白白的尖牙。

剑子比划了一下，恍然，原来这就是插头啊。他拿来插线板，扳过机器人的脑袋，正打算把两根尖牙，一左一右地按进充电插口……

“等等！住手！”

装睡的龙宿再也无法容忍，猛地睁开眼睛，捂着嘴，腾地跳起来。

原来尖牙真的是插口，一插就启动了，剑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2.

“豪华版家务型机器人，是您生活的好助手。洗衣，晾晒，做饭，洗碗，整理房间，打扫卫生……”

剑子念着说明书，抬头瞥了眼瘫在毛毛椅上纹丝不动的机器人，感到一丝无奈。

他新买的家务型机器人，启动后，除了自称“龙宿”，并对主人的“失礼行径”谴责后，就直接躺平了，并没有任何做家务的自觉。

龙宿摇着扇子走了一圈，二话不说，就占领了最舒适的躺椅，桌上有剑子为自己泡好的茶，他也毫不见外，端起来倒进嘴里。

剑子看得目瞪口呆，只好安慰自己大概“豪华型”的构造天赋异禀，是不担心短路的。

说明书还写着：“我们的机器人，拥有人性化的智能，拥有好感度评测。初次下达指令之前，建议您先对他做个自我介绍，以增加人机好感度。”

剑子放下说明书，清清嗓子，正襟危坐，然后微笑道：“你好，我是你的新主人。”

龙宿并没有回应。

剑子不以为意，他天生的好脾气，对付油盐不进的人，有丰富的经验。

他温声细语地说：“这里是豁然之境，是我的家。当然，以后也会是你的家，不过，需要你一展所长，打理好这里的家务。”

龙宿翻了个身。

剑子好像恍然大悟，拊掌道：“我明白了！你是电源不足，才懒得动弹是吗？”说着，就扯过接线板，热情地要为机器人充电。

龙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他坐起来，换上标准的微笑道：“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大概是错觉，剑子听出来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剑子想了想，“先把晚饭解决了。”听说豪华型的数据库内存了一千道菜谱，他有点期待。

 

龙宿钻进了厨房，不多久，那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剁砧板声，很快，炊烟袅袅升起。

豁然之境，空旷豁然。一角亭下，剑子为自己沏壶茶，悠然等待。

甩手等饭的感觉……真是惬意。

 

稍晚时分，一碗面被端了出来。白面线，绿葱花，清汤寡水，摆在剑子面前。

龙宿擦干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一饮而尽。

剑子刚想提醒那是自己用过的杯子，来不及拦下他，想了想也就随他去了。又不是真的人，也不必避忌。

“玉尖面。”龙宿看起来有些得意。

剑子叹了口气，阳春面就阳春面，听名字都变豪华了。他拾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放进嘴里，然后愣住了。

细细的面线内，居然是有内馅的，乃是脂厚的熊肉与精韧的鹿肉分别剁成泥，调味去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做成了面馅。

剑子边感慨真是豪华，边愉快地吃起面。

 

3.

“有了我们的豪华型机器人，一切都不是问题。如果有问题，欢迎拨打我们的售后电话，七天包退。”

剑子念着售后服务卡，威胁性地举起话筒。

“哼。”靠在毛椅上的龙宿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那一顿面后，他毫无身为家务型机器人的自觉，白天躺着晒太阳，晚上躺着晒星星。

剑子坐在他对面，惆怅地道：“我以为从此就高枕无忧了。”

龙宿睁开一只眼，问道：“汝以为会怎样？”

剑子想，他购买豪华家务机器人，想要什么呢？他想的是，风尘仆仆回到家，茅檐长扫净无苔，有干干净净的房子住，有热腾腾的饭菜吃，染了血染了灰尘的衣物，随手脱下，自会有人清洗修补。打开衣柜，里面有换洗的衣物，一件件熨烫后码好，带着阳光和皂荚的清香。

那么无论他跑多远，离开多久，回家的路途总会充满隐秘的期待。

剑子向他的机器人描述了理想的画面，哪知机器人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

“剑子，汝想有人陪伴，为什么不娶位姑娘呢？”

“我……”剑子张了张嘴，摆摆手，“那不是混账吗？”

他是天南地北的漂泊客，怎能为了归巢时的片刻温暖，绑住别人的一生。

“汝只是不想把心留下罢了，所以汝是该买个无需用心的家务机器人。”龙宿点点头，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自卖自夸。

他笑了笑，翻动手腕，华扇抵在剑子的下颏，微微用力，迫使剑子抬起下巴，使两人视线齐平，目光对视。

剑子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龙宿的眼珠是纯粹的金色，看质地像琥珀，皮肤是哪种树脂做的，这么逼真……这样看来，豪华型的造价果然不菲……剑子脑中还在神游，不知不觉计算起对方的成本。

过了一会，龙宿主动松开手，转开视线，似是调侃，又似嘲讽：“剑子，汝真是不解风情。”

剑子：“啊？”

 

4.

剑子拨响了售后电话。

客服小姐嗓音甜美，话中掩饰不住的惊讶：“您是说，机器人不肯做家务是吗，还说您不解风情？”

“对。”剑子无奈地说，瞄了眼空空的躺椅——龙宿刚刚弹了会琴，现在出去散步了。

“那它平常都干些什么？”

“弹琴，聊天，散步，看星星看月亮。”

客服小姐诡异地沉默了。

剑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出声提醒：“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隐约有一阵嘈杂的讨论，客服小姐重新开口，语调柔美依旧：“是这样的，根据您的描述，我们进行了讨论，觉得……”她好像也觉得尴尬，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可能我们发错货了，您收到的是新研发的豪华型恋爱机器人。”

剑子皱起眉，追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陪您谈恋爱，享受浪漫的恋爱时光。”

剑子：“但我是男的。”

客服小姐义正言辞地说：“爱情是不分性别的！”

“但是我需要的是一个家务型机器人，我要……”剑子抬头瞥了眼，把“退货”两字咽回去。

龙宿大摇大摆地进来，察觉剑子的目光，矜持地颔首，一派悠然自得。

“被退回的机器人会怎么样？”剑子心中一动，忽然压低了嗓音，对着话筒里轻轻问。

客服小姐以为他在怀疑是残次品，连忙解释道：“拆开做个全面检修，调试后没问题，就格式化记忆盘，不影响二次销售的。”

“那算了。”剑子挂了电话。

他隐隐有种预感，龙宿那么高傲，自由散漫，再怎么调试也不会乖乖做家务型机器人的。

 

“怎么了？”龙宿转了一圈，又绕回到剑子身边，好像不在意地问起。

“阿龙，我们打个商量，”剑子说，“我们分工合作，你烧菜我洗碗，你扫地我拖地，你洗衣服我来晒……我们一起做家务，怎么样？”

他内心十分惆怅，明明买了家务机器人，却要和机器人商量分担家务。

龙宿好像对他的建议很感兴趣，却故意说：“要是吾不肯呢？”

“那就退货。”剑子态度强硬。

龙宿觉得他板起脸装冷酷的样子很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在原地转了个圈，说：“好吧，就如汝所言。”

 

5.

从那天以后，剑子总算拥有了半个家务型机器人。

对，是半个。因为他一半时间在做家务，一半时间在不务正业地撩拨。

他们做了细致的合约，协力合作，比如，龙宿要是炒菜，那么剑子就得帮着切菜。厨房里光线昏暗，仅有半扇通气的小窗，窗外垂下一片芭蕉叶。

哪怕天天烟熏火燎，芭蕉叶也青翠欲滴，淅淅沥沥的雨珠落下，顺着叶脉滑落。

剑子专心地片鱼，一双手从后面揽住他。他眉毛一抬，握刀的手却依然稳稳的。

“剑子，吾明白汝刀工好，但是码得太薄了，应该这样……”有些无奈的轻笑，随后有只手，覆上了剑子握刀的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引导着刀口应当偏转的弧度。

说话间，有气息拂过耳垂，暧昧横生。

剑子任他握着手背，心不在焉地切着鱼。有龙宿把着方向，他分得出心思，无所事事地瞎想：难道真的是个贴错标签的恋爱型机器人？

如果真是这样，留在一个道士家里，只能做家务不能谈恋爱，岂不是压抑天性？

剑子感到了一丝愧疚，忽然抬起头认真地说：“要不我还是退货吧。”

龙宿脸上错愕一闪而过，随即变成冷笑，他退开一步，冷笑着道：“随汝。”

 

剑子天天喊着要退货，真拿起电话，他忽然又舍不得了。

“大概是玉尖面太好吃了。”他茫然地对自己解释。

 

6.

第二天，龙宿散步回来，领回了一个红裙的小姑娘。

“先生叫我仙凤就可以了。”小姑娘甜甜地说，然后不等剑子吩咐，就忙进忙出，动作麻利地打扫卫生，准备午饭。

做完饭，仙凤屈膝行了礼，又说：“先生慢用。”不顾剑子的挽留，托辞有事执意要回去。

剑子看着洒扫一新的台阶，满桌的菜肴，有种不真实感。

他正打算下筷，忽然发现龙宿也跟着不见了，起身去找人，出了豁然之境，他隐约听见岔口那有细碎的人语。

“……按您的吩咐，把您装进棺材里寄回来。包裹寄到疏楼西风，拆开是个机器人，才晓得出事了……是凤儿的错。”

“快起来，汝何错之有，吾早已醒来，在此，吾并未受什么磋磨。”

“主人不回去吗？”

沉默片刻，主人不置可否。

剑子听了一耳朵，听得一头雾水，转身举步回去，眉心忽地一凉，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想是刚下过雨，枝头湿漉漉的，坠下一滴寒浸浸的露水。

仿佛沉寂已久的蝉，经了一滴雨水，陡然惊蛰。

 

不久后，苦境风云再起，又到了剑子仙迹出山的时候。他打点好行装，也不过一身一剑一拂尘而已。

他迎着晨曦，悄然离去。

走下山，他如有所感，回头极目而望，只见渺茫的云间，豁然之境若隐若现，而在那，似站着一道华丽的身影，身边红衣少女捧琴侍立。

剑子突然有一丝期待，或许下次回来，豁然之境不会是荒草丛生蛛网遍结。

 

7.

剑子回来之时，天边正有一行大雁飞过。他多看了几眼，踏进久违的豁然之境，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

幸灾乐祸的笑声在不远处响起。

龙宿在亭下喝茶，摇着扇子，就当打了招呼。

剑子叹了口气，有种意料之中的尘埃落定。他还在走神，龙宿已经飘到他面前。

“你……”舌尖的字句，重逾千金，字字让他斟酌着，必须用全副精神去表达。

“嘘——”深紫的羽缎面披风忽然如轻烟飞起，缓缓笼罩，将他裹在里面。

“汝清减了。”龙宿摸了摸，叹息般地低语。

裸露的肌肤浸在秋夜的凉风中，有些微的热度伴随着衣裳簌簌升起，剑子有些无奈地纵容：“你撕衣服干吗？”

“先撕了，免得汝等下要吾洗衣服。”

剑子失笑，“你紧张什么。”伸手迎上去，银色长发散开，在深紫的披风上逦逶铺开，他言行克制，动作却十分温柔安抚。

七天之后，他再没想过要退货。

千山暮雪，天南地北，从来风花雪月动人，金风玉露难舍难分。

 ----------------------------------------------------------

艰难复健，写了一个晚上，感觉味道有点不太对，算了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