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四)

前文

“你是?”龙宿执灯望来,惊讶中藏着警惕,手指紧扣着数张符纸,随时准备攻击。

他眼神无比陌生,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剑子站在那,有一瞬的恍惚,下一瞬,拂面的山风又将他带回现实。在明月清风间,某一层固结在他心上的障,经年累月不能勘破,到此时,仿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地破开了。

剑子在心中微微轻叹,他心性豁达,并不觉得失落,只有尘埃落定后的了悟。

——重来一遭,本是陌生人了。执着不执着,是兰因是絮果,也不重要了,顺从心意即可。

这么想着,他反而抛开了来时的忐忑犹豫,拂尘一甩,潇洒地搭在肩上,扬声笑道:“怎么,把师长拦在门口,就是阁下的尊师之道?”

龙宿挑眉,打量着夜访洞门的道士,语含质疑:“您是……这里的师长?”

来人就站在那,任他打量。白色道袍纤尘不染,看样式简单极了,连冠带发髻也一样从简,不用簪缨珠珞,从头到脚,几乎没什么绣纹,若非几枚脂白明润的玉环稍加点缀,增添了几分典雅华贵,简直是朴素得过分。

龙宿曾见识过道真一脉的道士,越是道行高深,越是穿得一个比一个厚,一个赛一个华丽璀璨,服饰之繁冗,比起有作风奢侈之名的儒门也不逞多让。

一个个拎出去,不像修真,像是走秀。

龙宿走南闯北,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嗯,返璞归真的道士。

不得不说,这身打扮,还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负手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衣摆飘飘,袖摆飘飘,如立霄汉之间。

一般涉世未深的学子,乍见到这般天人之姿,恐怕立即就被折服了,心悦诚服地躬身作揖,拜会仙师。只不过龙宿心气高,虽然私心里觉得这位仙长很养眼,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

龙宿心想,吾可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

于是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剑子身上打了个转,又悄悄挪开,嘴上说:“是么,可是方才阁下与那个女鬼交谈间,似关系匪浅。”

“有吗?”剑子佯装深思,忽然沉下脸,“可是依我看,你半夜与女鬼私会还衣衫不整,不觉得更可疑吗?”

被女鬼烦了一晚上忍无可忍才赶走的龙宿,眼见一口锅从天而降,作为苦主内心一阵汹涌。他飞快地瞄了道士一眼,剑子板着脸,袖风舞动,一派仙家的端庄威严。

见鬼呦,装得好像之前跟女鬼聊天的不是他一样!

人在屋檐下的年轻学子默默腹诽,低下头磨了磨后槽牙,再抬起头,换上儒门通用的笑容,微微躬身,简单地施了个晚辈拜见前辈的礼,眼神微亮,含而不露,真诚又不过分热情。

“先前遭鬼魅惊吓,吾惊魂未定,乍然见到前辈气度风姿,心神恍惚,难免有失礼之处,还望前辈海涵。吾是今年新晋学子龙宿,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龙宿态度大转变,突然矜持有礼,剑子哑然,随即有点想笑——真不愧是儒门出来的,学足了儒门那一套文绉绉的套话。

先是说明原委,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剑子,最后摆出恭顺的晚辈姿态。

只不过,剑子用脚趾头就能猜到,龙宿心底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恭顺。

剑子哦了一声,神色不动,以目指向洞口附近的金光灿灿的屏障,语带不满:“既是如此,因何还竖着屏障,莫非还对我心存疑虑?”

青青藤蔓下,龙宿刚才设下阻挡女鬼的屏障,还一直在发挥着作用,阻挡外物入侵。

龙宿面上显出一丝尴尬,又变作无奈的苦笑:“实不相瞒,吾其实并不懂道法,方才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扯了几张,没料到真有效果,但是……但是……”

他说到这里,支支吾吾,烛火照出白净的脸,神色赧然,仿佛小青年羞愧得脸红了。

剑子啧了一声,毫无愧疚之心,能看到整天孔雀开屏一样华丽的龙宿,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是新奇的体验。

“所以,吾方才并非刻意阻拦前辈进入,实在是力所不逮。这个罩子不知何时才能消退,实在不巧,不如改天,吾携茶带酒去拜访前辈。”小青年这么解释,准备送客。

“原来如此。”剑子颔首,伸出手指在虚空轻点,刹那间,一点灵光如波纹漾开,那金光流转的防护罩,就像融化的糖霜慢慢地消失了。

剑子瞥了眼龙宿,果然,他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罩子彻底消散的时候,龙宿已经恢复了自然。他一手执灯,一手引路,道:“请。”

剑子没有客气,拂起藤帘,弯下腰钻进了石洞里。

照理说,在崖壁上开凿的石洞并不算小了,但剑子随同龙宿入内后,隔着青石板搭好的几案,两人相对站着,互相看了眼,皆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不约而同地有种“逼狭”之感。

一盏油灯照得周围影影绰绰,剑子四下打量着,才发现这里的凌乱:书箱打开,几本书丢在地上,床幔半垂,绸被耷拉着,案上符纸散落,砚台中墨汁四溅……

由此可见,女鬼在这里闹腾得多厉害。

剑子眉毛抬了抬,没说话,在心中给瞎折腾的女鬼记了一笔。

被仙师看到这么鸡飞狗跳的居室,龙宿也没显出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弯腰捡起掉落的几本书,随手摆在柜上,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不及修整,见谅。”

也不等剑子回答,他一撩衣摆,自己在床边坐下,然后指指洞里唯一的石头凳子,“还未添置桌椅,前辈将就着坐吧——深夜来访,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他朝着剑子微微一笑,眉如远山,目光清明。

与片刻前手足无措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剑子也正色道:“魅姬无状,我已申饬过她。她先前逾越之举,还望你宽宏大量,不要与她计较。”

“自然,”龙宿点点头,“不过些财物损失,吾并无大碍,何况魅姬小姐乃是奉命行事,要怪,也怪不得她头上。”

他说话不带火气,儒音慢条斯理,简直是绵里藏针的标准诠释。

剑子闻声而笑:“这么说,你已经猜到了?”这就是承认了龙宿的话。

“你是怎么猜到的?”剑子又问。他先前就料到,这一轮考验难不倒龙宿,不过是好奇,毕竟眼前的人并不是他过去熟悉的那个久经世事而心计百出的龙宿,分明刚离开儒门学宫的学子,还缺了历练。

难不成天生像莲蓬,心眼多?

剑子不加掩饰的语气,让龙宿颇为诧异。这位仙师,仿佛并不像来时那么感觉高高在上,深不可测,谈笑间,平易近人。

“吾之回答,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吗?”

“那就……算是吧。”

得到了允诺,龙宿爽快地替他解惑:“是鱼。”

剑子露出一丝笑意,等他说下去。

“晚餐中的酒糟鱼,用的是稻田鱼,自幼饮的是清渠水,食用落下的稻花。这种鱼,肉质鲜嫩,没有河鱼的腥味,反而有稻花之淡香。烹饪时用料,分量本无需那么重,稍加清淡,更显田鱼本身清香。”

龙宿顿了顿,继续道:“然而今晚的鱼,虽说酒糟鱼本就重口,但即使如此,调味也偏重了——恐怕是,要掩藏其中别的味道,才欲盖弥彰。再思及道门筛选严格,吾初到此地,还是小心为上。”

剑子已叹道:“我记下了,让食堂明年换成河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过是些致幻剂,不伤人的。还有呢?”

龙宿抽出案头上的那本《道术源流考》,从里面翻出一叠黄底朱笔的符箓,扬了扬,说:“引路的道童神神秘秘,大力推荐购买,说买了不吃亏……想是地头蛇窥见商机。”

剑子低头看了眼,认出那是最低级的雷符和屏障符,厚厚一沓,随口问了句价钱,然后就被呛住了。

“你啊,”他好一会才摇摇头,哭笑不得,“你被宰了,这几种最简单不过,不消一个月你就能画得比他们好。”

“吾知道,”龙宿将符箓夹回去,笑得有点狡黠,“不多买几张,怎么哄得卖家多说几句呢。”

每年最后一关的考验,都是重头戏,按理各方都应保密,只是百密一疏,总有人钻了空子。

剑子心不在焉,想着回去后的查漏补缺,漫不经心地问:“还有吗?”

龙宿沉吟着,望着道士,缓缓说道:“女鬼不管怎么恐吓,始终不敢真正伤害到吾,唯一出格的地方,还有一阵铜铃声响,约束了她们。”

剑子怔了怔,避开来自对方的探究的眼神。

他自己也知道,最后一个破绽在哪——他赶来得太及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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