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剑子刚要掩饰，突然灵光一闪——不对，龙宿仍在试探。他其实并不确定铜铃声到底是约束女鬼还是操纵女鬼，也不知是刚才是何人在幕后，有没有敌意。
龙宿既是回答，也是试探套话。
而剑子被他那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学生样子迷惑，一时大意，竟忘了龙宿毕竟是龙宿，就算再长一遍，千丝百转的丝瓜也不会长成心眼实的铁棍山药。
剑子心念一转，抬眼间，目光是了然之后的沉静无波，顺着龙宿的话，却是反将一军，直指龙宿的漏洞：“这么说来，我一到洞口你就知道我是主持测试的师长，那时女鬼已离去，你当安然无恙，又为何面露惊疑，遮遮掩掩，仿佛不愿意我出现一般……莫非是心里有鬼？”
他唇边蘸着淡淡的笑意，好似只是平易近人的闲谈，眸中却是凛然锐利，不可逼视。
龙宿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料到刚刚还温和可亲的人怎么突然笑里藏锋了，“吾……”
“怎么？”剑子并不打算放过他，摇摇头道，“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样实在可疑。”
龙宿垂眸，低低一笑，显出恰到好处的尴尬与年轻人的腼腆，说：“前辈，汝想，先有下了迷药的晚餐，中有扑上来自荐枕席的美貌女鬼，后来您又来了……”说到这里停了。
停得恰到好处，停得意味深长。
剑子一愣，随即觉出不对——这，这说得，道门好像成了先下药后组团劫色的黑店了？待要解释，却又发现有点难以启齿。
陈设乱糟糟的，还不知道女鬼们怎么闹腾，儒门端庄守礼，龙宿长这么大恐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难道是心有余悸之下，觉得夤夜来访的自己也像心怀不轨？
“其实……”剑子犹豫着怎么解释。他对这种自证清白的套路不太熟悉，长了一张天生的好人脸，通常刷脸就能赢得信任。
“前辈，”龙宿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说得轻巧，“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您这样实在可疑。”
一模一样的话，原数奉还。
剑子：“……”
看着剑子噎得说不出来，不知怎么，龙宿颇有成就感。他压抑着心里的愉悦，佯作苦恼：“唉，回想起来真是十分十分之恐怖。”
他语气夸张，拿起案头的扇子，飞快地摇了摇，仿佛在驱除那种害怕，继续说：“吾当时孤身一人持卷读书，一位娇滴滴的姑娘进来，又是红袖添香，又是凑过来呵气，过了一会那水葱般的纤纤玉指竟还解了外衣……”
剑子不自在地咳了声，打断他：“妖鬼性格各异，办起事来，难免有自我发挥。”
龙宿从善如流地跳过女鬼，接着说：“吾好不容易将前一位‘请’出去，前辈汝却来了，还执意要进来。您是仙姿玉貌，风流倜傥……”
剑子没有上当，安然端坐，神情坦荡地望着他，闻言，微微抬起眼睫，露出隐含深意的目光：“哦？”
“陋室乱糟糟的，哪配让前辈汝踏足。”
“哦，你更该倒履相迎。”
龙宿不解地望着他。
剑子慢悠悠地说：“你不是说贫道‘仙姿玉貌’么，拦什么，不该迎进来让你陋室蓬荜生辉？”
龙宿目光惊异地打量着他，突然以扇掩面，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忽然觉得，在这位剑子仙师面前，实在不必要装模作样。
山风从缝隙吹入，一阵凉意侵入，烛火跳了跳，映在人眼中，映出一朵生动温暖的光。
剑子叹了口气，说：“好吧，告诉你也无妨。除了笔试面试之外，还有第三关。身为道士，驱魔降妖乃是本分，要的是胆大心细。所以第三关，就看你们如何应对道门役使的妖鬼。妖鬼横行，加致幻剂是增强效果，能放大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这样的极端情况下，无论是嗜杀暴戾还是恐惧怯懦，都会显露出来。”
龙宿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独他一个，而是每位新生都要经受的考验。
想明白这个，他心中一直隐隐绷紧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龙宿甚至还担心是他隐瞒的身份泄露，引起了道门的警觉怀疑。
夜色已深，再待下去反而不妥。既然谈完了事，剑子起身准备告辞。龙宿也跟着站起来，要送他。
剑子伸手止住他：“不必，今日跌宕起伏，你恐怕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前辈汝来拜访，吾本该备上香茗招待，可惜……”四下乱糟糟的，龙宿为难地解释，“茶叶也不知放哪去了。
“日后自然有机会。”剑子冲他点头致意，算是道别。
龙宿站在原地，目送道士离去。袍袖轻飘飘飞起，道士已经走到洞口，撩起藤帘时他停下脚步，好像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我是道门剑子仙迹，除了授课之时，其余时候大可不必叫前辈什么，我素来不在意这些。”
龙宿心中一动，将要说什么，青藤蔌蔌落下，白衣已经融入夜色。透过藤蔓稀稀疏疏的影子，依稀能望见细碎的月光。
他踏月而来，也踏月而去。
龙宿收回追随剑子延伸的目光，柜上的沙漏悄无声息，刻度缓缓逼近子时。
他百无聊赖地翻开书箱，在里面仔细翻检，在极度的寂静中，能听到胸腔中的心跳，不疾不徐。龙宿的动作也一样不疾不徐。
搬开几样杂物，下面露出一个梅子青的圆腹瓷罐，里面有从儒门带来的上好茶叶。他目光淡漠地捧起茶叶罐，最后望了眼沙漏——他并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愿意剑子留下。
临近子时，就算剑子不走，龙宿也打算托辞练功，婉言送客。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弱点，他不会暴露人前。
最后一粒沙落下，满月，子时。
龙宿闭了闭眼，片刻后，突然半是震惊半是疑惑地睁开眼，没有？怎么会没有……他的心跳稳定而强健，血液没有涌流，他也没有突然变得口渴。
“怎么会？”已经习惯忍耐的状况突然消失，龙宿反而不习惯。
他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身形一闪，已经在洞外露台上，迎面的山风吹得他长发纷纷飞起，他面容轮廓隐入其中，好像一柄压抑在鞘中的剑，危险，隐忍，锋利，却透着华丽诱人的美。
高天上明月如银盘，淡云散去，月轮皎洁得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曾见过的妖异变红。
是满月，而子时已过。
吹了会冷风，龙宿已经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手中还捧着梅子青茶叶罐，手指间仿佛还萦绕着缕缕清香。
今年新收的阳羡茶，剑子恐怕会喜欢。龙宿没来由地想到这句，笑了笑，收好茶叶罐，重又陷入深思：今晚的不同，到底是巧合，还是……
“是因为这里的风水，还是因为人？”他喃喃道。
同一轮明月下，林中疏影斑斑驳驳。
交接完的魅姬掩面打了个呵欠，脚不触地，裙边轻盈地拂过地面。再走一段路，就到她栖息的树洞了，今晚为了表演效果，她特地凝出实体，对精神力损耗不小，眼看着家门就要到了，她已经开始犯困了。
“简直累死我了，真是无聊。”她没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草，嘴里嘀嘀咕咕。
又不是三岁小孩，鬼吓人还能吓死人吗？别逗了，年年这一套，还不如搞点创意。那啥，书生不是很流行写那种美貌女鬼的话本嘛，还不如换个思路演这个，考验一下思想品德。
老道今年那么闲吗，还特地来盯着她，还没怎么呢，就摇铜铃中止她继续发挥。
“奇怪。”魅姬心中疑惑，无奈困意一阵阵席卷，她放弃了思考，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走近了，她路过的树丛中竟有怪异响动，夹杂低低喘息。
魅姬蓦然停下脚步，困意全消，面沉如水，掐诀丢出一个火球，树丛后响起一声惊呼，随即便是人影晃动，在手忙脚乱的扑火。
那些是阴火，拍了拍就能消失。纵是如此，也足以打扰了野鸳鸯的雅兴。有人踏着惊惶的脚步声离去，而留在树丛后的女鬼也翻身跃出来，披衣赤足，怒气冲冲。
那女鬼见是魅姬，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想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阴阳怪气地道：“姐姐何必多管闲事，这两天来了那么多人，何不挑个自己喜欢的，松泛松泛呢。”
魅姬怒道：“你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这里做这种事？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女鬼面露不忿：“不就是吃牢饭么，有什么大不了。”
魅姬沉着脸，疾言厉色道：“小芸，我等乃是戴罪之身，承蒙道长宽容，免去魂飞魄散之苦，在此服役赎罪吗，你不思悔改，是想自取灭亡么？”
那叫小芸的女鬼梗着脖子说：“你情我愿的事，臭道士还管得着吗！”
“闭嘴。”
小芸慑于其威势，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悻悻地走了。
魅姬平息着自己的怒气，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孑然一身独立林中，良久，才轻轻地说：“当然，人鬼殊途，人妖殊途，非人族类，你情我愿又怎么样，道士当然要管……好困，我要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