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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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浮生此时

古书有言: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

高天寥廓,秋云疏淡,早晚虽寒意渐浓,午后的阳光却依旧明媚和煦,落在一树融金的银杏上,光华灼灼,灿若云锦。

日中时分,乃阳中之阳,其气,极清极阳,涤荡秽气,能致阴邪势弱。运用子午地气打坐,若持之以恒,对修行者大有裨益。

剑子很喜欢在院子中那棵银杏树下打坐,银杏树荫疏疏朗朗,坐在下面,风吹落叶迟迟,阳光温柔暖人,也不觉刺眼。闭目凝神入定,神游太虚,仿佛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若无知觉。等到长长的冥想结束,神魂方归躯壳,如同经历一场泰然安宁的大梦,醒来若有所悟,白色轻盈的袍袖上,往往落了几片金黄的银杏,似从梦中坠落的吉光片羽。

但并不是每天,剑子都正好有闲暇安然入定。

这天,他撩起道袍,刚在树下的蒲团上盘膝端坐,就有访客来敲了门。剑子抬头看了眼,有些意外。

龙宿已经换上道门年轻学子统一制式的服装,不过,他并不像大多人那样选了仙气飘飘的白色,或是清癯出尘的青色,而是随自己爱好挑选了浅淡的紫色,缀了明珠流苏,于是这淡雅朴素的道袍也被他穿出富贵堂皇的气质。哪怕走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引人侧目,龙宿也不以为意。

反倒是剑子看了,心情有点微妙。有句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龙宿就是穿上道袍也不像道士,哪怕拜着三清像,念着太微经,剑子还是觉得不伦不类。

他还在那里感慨,龙宿已经跨进院门,先是垂手施了一礼,而后彬彬有礼地说:“吾自幼喜好丹青之术,听闻先生亦擅长此道,晚生喜不自胜,不敢敝帚自珍,特意带了两卷来请先生指点,还望先生勿嫌鄙陋赐教一番。”

龙宿还在那文绉绉地啰嗦,剑子抬手打断他剩下的话,神情古怪:“谁告诉你我擅长丹青?”

龙宿满脸的恭敬仰慕裂开一条缝,他惊诧地望着剑子,告密者的名字差点就脱口而出,舌尖一转,到底按捺住了,他笑道:“先生不必过谦,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剑子掸了掸衣角的灰尘,直起身,抬眼间与他对视,不声不响,垂落的银发因他起身的动作潺湲流泻,在秋叶筛落的碎金下,每一丝每一缕都晕满光辉,好像工笔千百遍描摹而成。

龙宿垂下眼,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压紧,在画轴上捻出轻轻的压痕,他却毫无察觉,在这样的安静中,他只听到风拂过树梢的柔声细语,还有胸中陡然生起的赞叹和惆怅。

如果说,赞叹是因歆慕其风采,那么惆怅又是为的什么?

龙宿没有深想,因为剑子身形一动,已经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握住画轴的另一端,微微用力,龙宿松了手,任由对方将卷轴抽走。

画轴被一点点展开,柔软的丝绢底露出华美的轮廓,剑子低头望去,望进一片山色空濛中,墨色渐染,好似烟雨氤氲。画卷在手,剑子沉吟不语,龙宿不知怎么也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剑子却是在神游。剑子不擅画,却擅长从中读取人心。画是好画,看得出受到过名家的指点,山色缥缈,格局辽阔,只是落笔回转处有隐藏的压抑,似蛰伏,似沉潜,画者不欲为人所知。

那一瞬,剑子几乎就想直言问他:你究竟有何隐衷?这一回,你再度隐姓埋名潜入道门,又有何目的?再活一遭,你的恭敬温良,当真是你的本来面目?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有敏锐缜密的心,有伶俐犀利的口舌,却偏偏没有直言点破的狠心,宁可花上十倍的力气温温吞吞地兜着圈子打着机锋,小心敲打,点到即止。

剑子卷起画轴,递还给他,“好画,书画课的玉阶飞老师应该会很欣赏你。”

“那剑子汝呢?”龙宿似是小心求教,眼中却大胆地闪烁笑意。

“我?”剑子也笑笑,却是刁钻地道,“单论画,我也欣赏。”

夸也夸得含蓄,言外之意,一贯地含蓄。

“既然欣赏吾,先生也太过吝啬,”龙宿要是愿意,给三分颜色就能五彩缤纷,他只作没听懂言外之意,“先生开学致辞时还当着众人面言明‘若有出众者,必当褒奖’,不知道吾当不当得起?”

“龙宿,学无止境,谦虚乃是一种美德。”

“非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必脱颖而出,非吾显才,才自显也;非吾扬名,名自来也。”

剑子叹为观止,感慨道:“你……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龙宿低调地谦虚:“先生谬赞了。”

“好吧,这么说我是非褒奖你不可了?”剑子佯装叹了口气,袖风一挽,摊开的手中已经接住一枚随风飘过的落叶。

小金扇一般的叶子,又轻又薄,被他掂在手中,珍而重之地伸到龙宿面前,他扬眉一笑,斜睨着龙宿,漫声说道:“金叶一枚赠君,非吾礼轻,礼轻情意重也;非吾随意,随意显真意也。”

龙宿心中微微一动,道士这样同他说笑时,神采飞扬——好像比起师生间矜持有礼的对答,剑子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儒门素来尊师重道,礼秩分明。因而龙宿也习惯秉持着完美的礼仪的对待这位号称顶峰先天的前辈,不过,现在他想试着换个模式。

想到这,龙宿把画轴夹在袖中,双手接过那片银杏叶,对着剑子道:“好极了,吾带回去珍藏,必定一日三炷香地供起来,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这可是堂堂道教顶峰、武林中的前辈前前辈剑子仙迹送给吾的珍宝。”

说完,还当真珍重地收入怀中,抬眼冲剑子一笑,颇有揶揄之意。

看完了画,龙宿还没要走的意思,剑子也没发话,转身往那棵银杏树下走去。

龙宿略一犹豫,提脚跟上,也跟着走到树下。

秋日午后的阳光,很有点懒漫的味道。天气越冷,人越是惫懒,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好像消融了四肢百骸上固结的霜气,人松泛了,静静伫立,其生若浮,岁月悠长。

忽然,剑子抽出搭在肩上的拂尘,倒转过尘柄,探身往树枝上勾……够不到,剑子踮起脚,奋力前伸,继续扒拉。

还没勾到东西,勾起了龙宿的好奇心,龙宿偏过头悄悄观察。

就在这时,尘柄一沉,剑子脸上浮现喜色,他屏息刻意放慢了动作,抬着拂尘轻轻收回,只见那一端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淡青的竹筒,筒沿打了小洞,穿了根草茎搓成的细绳,平常悬挂在枝头风吹日晒,被叶子挡着不易察觉。剑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似很满意,转身对龙宿道:“有客来,未及时奉上清茗,是贫道怠慢了。”

龙宿踌躇地接过竹筒,看到里面有小半筒液体,他不确定地又望了剑子一眼,剑子微笑着示意他饮用。

这……就这么挂在树上,不会有鸟屎虫屎一类的脏东西掉进去么?龙宿暗暗担心,但看着剑子热情的态度,他把心一横,怀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抿了一口。

清淡如水,竹香隐隐,没有异味,也并不难喝,龙宿松了口气,抬眼间就发现剑子正盯着自己,眼中戏谑之意,好像早就笃定了自己要好一番心里挣扎才敢下口。

那种隐隐的熟悉感又出现了,龙宿玩笑般地道:“先生从前认识吾吗?”

剑子脸上的笑意淡了,语气也淡淡的,“没有。”

龙宿把玩着手中的竹筒,神色不变,“是么,吾却觉得剑子汝很亲切。”

剑子一本正经道:“大概是我长得很亲切。”

龙宿不置可否,低头又饮了一口,竹液清凉润口,他并不急,他有好奇心,也有与好奇心相匹配的耐性。

 

里面的人相谈甚欢,午后的阳光逐渐偏移。院门外,魅姬掩住唇边的窃笑,悄无声息地阖上门,把誊抄好的检讨书重新叠好,决定下次再来。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一颗八卦的心。走出半里地,觉得秋阳烈烈,她皱着眉变出黑伞撑开,这才继续往前走。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躲进她的伞下,随后传来低不可闻的呜咽。

等看清了伞下是什么,女鬼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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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叫我勤奋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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