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十二)

前文

12.

秋阳斜照,银杏树下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

剑子忽然问:“昨天的书画课去了?”

龙宿微愣,难道剑子因为他企图逃体检的前科,连带着对他的学习态度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想到这,他心里有点不得劲,但还是答道:“当然。”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那回是特例,吾向来求知若渴,从不逃课。”

剑子目光幽闪,察觉到他的紧张,只是一笑,言谈间十分亲切随意:“那有何感想?不妨说说看。”

说着,他捧起竹杯喝了口,放松身体轻轻靠坐在粗粝的树根边,袖子垂在落叶上,堆积出柔软的衣褶,也不管会不会沾到地上散乱的枯草,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那里,有点午后休息悠然闲适的味道。

剑子的态度无形中也影响了对方,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勾出一丝懈怠,龙宿顾不得仪态,也席地坐下,同他闲谈般说起课上的事:“玉阶飞先生学识渊博儒雅可亲,各位同学虽性情各异,也……颇有意思。”

“哦?发生了什么?”

“玉先生的第一堂课别出心裁,要求画自画像。他说一个人如何看待别人的标准,或多或少以己身为准绳,自画一幅小像,譬如铸镜自鉴。随后众人各自坐下研墨作画,玉先生巡视全场,边走边看,时而点头,时而深思,沉吟不语,唯有走到一人身边,先生面露不悦。”

剑子奇道:“是谁?”他清楚玉阶飞在为人师表这一项上堪称楷模,绝不会因为学生画技不佳而生气,必有其他原因。

龙宿说:“那人学名是李司,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号地理司。玉先生问他既然来求学,为何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又说既是自画像,为什么画中人面目不辨藏头露尾,莫非是见不得人。”

“是他啊。”剑子恍然。

剑子对地理司尚有印象,观此人入学考卷,对道门典籍如数家珍,品评世事有独到见解,可见胸中有丘壑,但奇怪的是,开学那日剑子在台上致辞时,时不时能感受到来自地理司的窥探。窥探也就罢了,剑子盛名在外,见多了新生们对他不同的目光,吃惊,好奇,憧憬,甚至是想一较高下的战意……然而,这一回,剑子在地理司的窥探中察觉到隐秘的敌意。

事后,剑子也曾反复思索,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结下这一号仇家。

“地理司有什么解释吗?”

龙宿神情有点微妙,道:“地理司回答说怕吓到人,玉先生不信——然后他与玉先生一起去画室外面,撩开遮脸的头发,过了一会玉先生回来了,脸色一言难尽,再不提地理司披头散发的事。”

短暂地沉默过后,剑子轻咳一声,为玉阶飞解释:“玉先生不是以貌取人之辈。”

龙宿认同地点点头,又说:“所以吾真是好奇,地理司究竟是何面目,能让老师也默许。”

剑子没有接话,他也对地理司心存疑虑,打算抽空去向亲眼见识过的玉阶飞打听一番。

龙宿又提起另一桩,“还有公孙公子的自画像,其中红衣执扇,却被一片绿云环绕。那位一直缠着他的蝴蝶君看到后大惊失色,惊呼‘阿月仔难道要让我绿云罩顶’云云,玉先生嫌他聒噪,请他闭上嘴,然后对着那幅绿云摇头低叹……”

龙宿正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当时的画面,一抬头却见剑子眉头微蹙深思不语,他心里诧异,疑心自己哪里说错了。想来想去,隐隐有了猜测,难道是剑子厌弃分桃断袖之事,所以听说公孙月和蝴蝶君的事产生不适?

龙宿想到这,果断住嘴,正寻思着怎么转移话题,不料剑子突然问道:“那你可知玉老师为何有这样反应?”

龙宿正在走神,猝不及防被问倒了,随口说:“难道绿云有什么特别典故?”

剑子静静地注视着他——金眸中的疑惑不似作伪,是真的茫然不知。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更清晰地分辨出所谓的“过去”和“现在”泾渭分明,哪怕对着同一张脸,也并没有重叠……逝者如斯夫。

既然人生的轨迹已经不同,那么有些事也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剑子欲言又止,垂下眼,雪一样的睫毛挡住了他人探究的眼神——龙宿突然明白,剑子再温和可亲,一旦选择闭上嘴,就让人觉得格外疏离。

龙宿面不改色,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般,直截了当地追问:“莫非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大有追根究底的意思。

剑子在脑中回想了一遍白城血案的传言,默默地按下诸般思索,娓娓解释道:“没有,其中原理并不难懂,人看红色的东西久了,眼前就会出现绿影。若目力所及,遍地血红,再望见白云……”

龙宿直觉没有这么简单,忍不住追问:“原来是这样,那你……”

“砰—”,一柄黑伞就在此时撞门而入,漆黑如墨的大伞旋转着落下,如同疾风追逐着一片乌云,在光艳明媚的秋阳中落下阴影。

剑子一扫方才悠闲,已经站起身来,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黑伞下的女鬼一脸凝重,她屈膝匆匆行了礼,说得又急又快:“道长,是小芸,小芸她出事了!”

“带路。”剑子不等赘言,把拂尘往肩上一丢,打算一看究竟。

“是。”魅姬应了声,急匆匆地往外飘。

刚走了两步,剑子忽然停下,跟在他身后的龙宿差点撞上去。

“你就别来了,”剑子正色道,“我记得下午安排有课,难道你想逃课?”

“吾……”龙宿一噎,有心想跟去看看,旋即想到刚刚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求知若渴绝不逃课,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龙宿呆呆的样子,真是稀奇,剑子瞄了眼觉得有趣,然而事有缓急,他顾不得再说什么,转身就走,拂袖当风几步间,只余遥遥背影。

事态紧急,魅姬不敢松懈,竭力奔驰为剑子带路,踩着泥泞的青苔,一人一鬼跨进了临时安置小芸的山神庙。

泥塑的山神像已经褪色,挂满了蜘蛛网,面容扁平,嘴角耷拉,显得寒酸又愁苦,脚边没有香炉供桌,只有蓬乱的稻草。而此时,这些稻草上漂浮着点点五彩的萤光,一见到魅姬和剑子,那些光点好像很激动,一下子聚在一块,似乎在勉力拼凑,隐隐绰绰映出一个极淡的身影,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

事实也是如此,还没等剑子说话,那些光点再也无力支撑,又如泥沙般簌簌散落。电光石火的刹那,剑子只来得看清这个残魂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哀哀乞求——她不想死,她很害怕。

“小芸!”魅姬冲上去,徒劳地去抓那些光点,脸色惨白。

剑子咬破手指,并指如电,蘸血为墨,以虚空为纸,飞快地抹了几笔,空中沙沙作响,跳动出一串玄奥的符文,光华流转,令人目眩神迷。

血珠滴落,晕开最艳丽的墨,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收一抹,勾上最后一笔,白衣的道士松了口气,虚空一抓,小心翼翼地揭下那片符咒,盖住那些四散的光点。符咒泛出温和的光,如一盏明灯吸引着飘飞的萤光,最后残魂被聚拢成小小的一团。

魅姬大气也不敢喘,只等最后一粒萤光也安全回收,她才后怕地拍拍胸口,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剑子,谄媚地说:“仙长,您真厉害呀!”

剑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把小芸的残魂连同那团固魂咒一起塞进去,塞好瓶口,这才有空问起前因后果:“说说怎么回事。”

提起这,魅姬也是心有余悸,她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早些时候,我去您院交检讨书,看到您有客人不便打扰,就打算改日再来。回幽魂林的路上,就在那个岔口,小芸躲进了我的伞下,那时她就已经很虚弱了,连人形都维持不在了。”

当时魅姬吓了一跳,午后秋阳炽烈,小芸快被晒得魂飞魄散,魅姬来不及多问,赶紧收起黑伞严严实实地裹住小芸,把伞抱在怀里找四处遮光背阴的地方落脚。而最近的地方,就在这处土庙。那时候魅姬边跑,还问小芸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黑伞中开始还能听到一两声细弱的痛呼,后来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静。

等跑进了阴暗的破庙,避开了日光,魅姬把黑伞打开,里面却只剩下点点的残魂,她知道事情严重了,连忙赶来通知剑子救人……不,救鬼。

魅姬说的时候,剑子正站在泥塑山神像下环顾四周,若有所思,扫了魅姬一眼道:“这么说来,小芸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魅姬脸上闪过慌张,张了张嘴,犹犹豫豫地点头,“对。”

话一出口,她忽然后悔了——那位总是好脾气,温温和和的白衣道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幽黑沉静的眼眸中,仿佛藏了另一把出鞘的古尘。

他说:“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隐瞒?”

他口气淡淡的,并不怎么疾言厉色,自有属于身为顶峰沉淀下来的无形威严。

魅姬再也掩不住慌乱,微微发抖,语无伦次地说:“道长,其实……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但是……”

她话还没说,剑子突然沉下脸,厉声喝道:“谁在外面!”长袖应声抖得笔直,袖风如离弦的箭破空而去,捅穿了纸糊的纱窗,霎时割裂了庙里庙外昏晦与光明的分隔,雷霆一击射向来人。

窗外偷听之人见势不妙,干脆利落地喊起来:“剑子,手下留情啊!”

评论(8)
热度(117)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明菱|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