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长袖婉若银龙，蓦地绷紧拽回。
余风扫过，刮得脸隐隐作痛。龙宿轻吁一口气，赶紧摸了摸自己鼻梁，还好还好，完好无损，依然挺拔俊美。
剑子捏住袖子，皱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见龙宿一张俊脸虽然保持微笑，但目光游移，剑子当下了然，哦了一声：“你是逃课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龙宿也就不再掩藏，他心态调整得飞快，眨眼的工夫连仅存的那点尴尬也不见了。他绕了几步走到山神庙正门，跨过土槛进来，朝剑子拱拱手，又对魅姬颔首致意，大大方方地站过来，神态自然地说：“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逃课呢？所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剑子其实并不怎么生气，他自己就不是严师的料，勉勉强强端着严师的架子，转念一想，龙宿这个“高徒”一般人也消受不起，于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龙宿，没有说话。
龙宿就当没看见，笑容可掬地杵在那，反正他早就摸清这位前辈嘴硬心软。
魅姬之前正打算认错，被不请自来的龙宿这么一打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一抽一抽地偷笑。
她这蠢样子，剑子实在看不下去，板起脸催道：“发什么呆，继续说。”
魅姬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说：“哦，那我照实说，道长你能不能不罚我了……别别别，我说我说！”
剑子慢条斯理地把一沓白纸塞回袖中，纸上鲜红的抬头分外醒目。
龙宿眼尖，看清抬头的大字，顿时叹为观止：居然还随身带着一把写检讨的标准稿纸。
魅姬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裙摆，似乎在想怎么开口。
剑子沉住气，静静等她开口。龙宿也惊讶不已，见多了这个女鬼嘻嘻哈哈闹腾的样子，还是第一回见到她这么后悔失落。
魅姬低低说道：“小芸，她与一位道门学子有私情，今天，她本来也是去找那位情郎幽会。走之前，还高高兴兴，什么事也没有。”
她抬起头，道长眉目沉静，听了她的话既没有惊诧，也没有动怒，目光清清淡淡，宛如深不可测的寒潭。
魅姬道：“道长，这件事我也有错，我当初发现端倪就不该想着替小芸瞒下……您，您是怎么发现的？”
剑子指了指窗边的土灶台，道：“灶台上还有热气，锅下阴火尚存，还有米粉、红糖……你们是开火做糕点了吧。”
“蒸笼里却是空的，显然是做给人吃，还有这些模具，”剑子走到阴干的竹筛箩边，那里散落了几个沾了米粉的木制花样模具，他拿起两个瞧了眼，称赞了一句，“梅兰竹菊，还做得挺精致的。”
丢下手头的模具，道士转悠回来，继续说道：“不年不节的，突然做了给人吃的糕点来，你又只会吃不会做，显然是小芸那里反常了。”
“为什么说是给人吃的？”龙宿提出疑议。
“一目了然的事，龙宿，你家祭祀祖先和鬼神，祭祀完了供品会不见吗？”
“汝的意思是，鬼是吃不了这些糕点的？”
剑子解释道：“并非不能，但鬼是阴物，只能吃供品中的水谷精华。魅姬，你来说。”
女鬼被点名，愣了下，发现剑子好像没有责怪自己隐瞒的意思，如释重负，连忙抓住这根橄榄枝，说道：“分情况，水果蔬菜之类，被鬼食用后会变蔫，热菜热饭糕点这类热物被嗅，登时变冷，味道也不香了。但不管怎么样，供品都会原样留在原地。”
“难怪《酉阳杂记》言，鬼饮酒但饮其酒气，酒虽如故，而味则淡如水矣，”龙宿举一反三，立即说道，“蒸笼空了，所以是女鬼小芸特地做了糕点，拿去送给情郎吃，她突然散魂，那位情郎颇为可疑。魅姬，汝知道那人是谁吗？”
魅姬道：“我只听到小芸称作‘张郎’，她在黑伞中奄奄一息，叫的也是这个名字。”
龙宿又望向神通广大的剑子道长：“剑子，究竟是谁，汝可有头绪？”
剑子摇摇头，叹道：“这可难办，方莱瀛洲中少说也有十几个姓张的郎君，一个个打听起来，看来要费一番功夫了，眼下我只能先想办法救回小芸。”
魅姬忽然插话：“我想起来了，入学当晚，也就是众役鬼出动考验新生的那晚，我看到小芸和那个张郎在林中……嗯，私会。我砸了个火球过去，那人吓跑了，小芸跟着气冲冲走了，忘了捡他情郎的外袍。”
剑子问：“那件外袍还在吗？”
“没了，第二天小芸就来要走了，我记得是件半旧的浅灰色袍子，身量不胖也不瘦，”魅姬用手比划了下，接着说，“腰臀位上，好像沾了好几根细小的刺。”
龙宿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无意识地重复着：“刺？”
“对，像是……仙人掌！”魅姬肯定地说。
是了！龙宿精神一振，立即看向剑子，剑子显然也想到了，二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张郎”不止一位，但与仙人掌相伴的张郎，只有那么一位。
葱茏的崖壁上，青藤如瀑，迎风荡漾。
沿着栈道，龙剑二人路过格式装修的洞穴，终于看见了那个栽满仙人掌的露台。
“张生是去年来的，”剑子边走边说，“他沉默寡言，平时很少与人交际，除了必要的课时，他都躲在洞穴里吐纳修炼，那些仙人掌都是他种的，据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侍弄花草。”
龙宿奇道：“那他和小芸？”
剑子可没有错过龙宿眼中对八卦小道的好奇，苦笑道：“我不知道，何况我道门并非‘存天理灭人欲’，男欢女爱乃至私定终身，都是私事，道门管不着也并不禁止的。”
龙宿心道原来如此，难怪灭定师太敢表现得这么直白露骨了，可旋即深想，又觉得剑子说得不尽不实，如果当真允许自由恋爱，为什么魅姬要为小芸的人鬼私情百般遮掩，还有魅姬提起过的剑子那位死去的嗜血族情人，是因何而死，又为什么会被人讳莫如深。
龙宿越想，越觉得一团迷雾，诡异地沉默了。
剑子等了一会，不见回应，主动问道：“你在想什么？”
龙宿道：“在想你。”
剑子一怔，即使明知这句话中的歧义不是龙宿本意，他还是有一瞬心跳怦然。
好在龙宿话甫出口，就意识到不对了，他改口道：“在想汝刚才说的话，既然道门崇尚恋爱自由，那张生和小芸为什么只敢暗通款曲，还怕让人知道？”
剑子微微一笑，对这个问题好像早有预料，只等到龙宿开口问了：“因为，人鬼殊途。”他忽然敛容，停下脚步道：“到了。”
张生的洞穴就在眼前，一棵棵高大健硕的仙人掌簇拥着洞口，好像一队严阵以待的卫兵。
就在此时，人迹罕至的思过崖上，也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到访。
来人身着一袭紫袍，宽大的兜帽落下，盖住了大半的面目。他其貌不扬，功体却不凡，踩着峭壁山石，兔起鹘落如履平地。他小心地避开峭壁上暗藏的机关，稳稳地落在一个山壁凹陷处。
很少有人能发现，这里还有个隐秘的石洞，也很少有人还记得，这里关押着一位曾经在道门出类拔萃的俊才。
来自九天之上的罡风凛冽如刀，一齐呼啸而来，如千刀万剐，却只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紫袍客好像怀念一般地抚摸着洞口风化崩解的碎石，从容低吟：“不染天下不染尘，半分形迹半分踪。”
这时，暗无天日的石洞深处，那被关押的囚徒竟嘶哑大笑，笑声中无尽感慨：“圣贤不过笼中影。”
紫袍客亦笑，一字一句应和道：“身游潇洒文武风。”
石洞深处的人停下大笑，缓缓道：“你来了。”
地理司拢住被罡风鼓起的紫袍，说：“我来了。”
“还顺利吗？”
“路上遇到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一切小心，我那位了不得的‘好友’，可不会给我们第二次翻盘的机会。”
“当然。东西呢？”
石洞中阴风呜咽，弹射出一缕黑气。地理司伸手一抓，攫于掌中，黑气慢慢凝聚，隐约化成一副精致的手套。
洞里的人道：“一切交给你了。
洞外的人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何必客气。
---------------tbc-----------------------------------------------
我拖得太久了，文中三四天前的事，我三个月写得OTZ
魅姬撞破幽会，见于第五章
长满仙人掌的洞口，见于第六章
关于鬼吃东西，袁枚《子不语》中有个小故事：
洞庭山多饿鬼。其家蒸馒头一笼，甫熟揭盖，见馒首唧唧自动。逐渐皱缩，如碗大者，顷刻变小如胡桃，食之味如面筋，精华尽去。初不解其故，有老人云：“此饿鬼所抢也。起笼时以朱笔点之，便不能抢。”如其言，点者自点，缩者仍缩，盖一人之点，不能胜群鬼之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