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剑子一怔，他隐隐觉出龙宿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好奇这个。不过，这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遂直言相告。
“九千岁在赤山盘亘数千年，这整座山都属于他的势力范围。我们受到的树藤袭击，不用说，十有八九就出自于九千岁之手，当时我虽不知他因何怀有敌意。既然在人家的地盘，敌暗我明，他真要下什么杀手也防不胜防。与其不明不白被动受袭，不如主动出击——他要引诱我进地下巢穴，那我来便是了。好歹赤芝王九千岁也是有名有姓快要渡劫成仙的大妖怪，既然剑子下来了，他应该不屑再向小辈们动手。”
“我下来之时，暗中以秘法传讯道门汇报此行异常，并请他们派人前来护送学生们回去，以防有变，约定等增援抵达之时会向我传讯。”
龙宿听到这，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然后呢，好让他们来解救被逼婚的剑子仙迹吗？”
面对他的揶揄，剑子面不改色，继续道：“我有一只宠物叫变裔天邪，它是爬族，嗅觉灵敏，善于打洞钻地，能带着他们找到我们——算算时间，增援现在也差不多该到了。”
龙宿却不肯放过他，“要是他们赶不及呢？”
剑子笑了笑，淡声道：“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逼我。”
他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龙宿默默凝睇着道士含笑间不沾一丝锐利杀气的眉宇，以及他身后安静藏于剑鞘的古尘，心道果然是为人如剑。
一身狂傲锋芒，藏于平易随和的剑鞘，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令人信赖，又不会望而生畏。只是……龙宿突兀地想到了那个传言，说当年嗜血族勾结叛徒圣踪作乱，老道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嗜血族情人。
一股说不清的烦闷涌上心头，龙宿忍不住又瞥了剑子一眼，掩下心中浮起的冷笑：他不愿意的事，谁能逼他呢？
剑子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龙宿表面静心淡定神色间却难免泄露异样，剑子不解中又有不满：龙宿是聪明人，思虑过重，恐钻了牛角尖误入歧途。儒门怎么养的，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事。看来术法阵法之类的倒还在其次，思想道德教育任重道远。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正沉默中，“咔哒”，一面冰墙突然被撤下，光透进来，逼狭的空间豁然开朗。
一位着暗红深衣长发及地的女郎快步走进，她外表还是少女的样子，一举一动透着沉稳端凝，见到龙剑二人衣衫不整，又裹着同一件披风取暖，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礼貌地没有多问，而是侧过身移开视线。
等他们理完衣服，她才屈膝折腰一拜，诚恳地说：“抱歉，祖父性格顽劣，喜欢和客人开玩笑，还请两位见谅。”
解下来的披风挽在手上，残存的体温还未散去，剑子略一犹豫，龙宿已经抚平领口的褶皱，看也不看披风地站起来。剑子暗叹一声，只好继续捧着。
龙宿注意力早不在小小的披风上，他打量着来人，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汝就是琼珍……姑娘？”
那一瞬的迟疑，琼珍没有错过，她抿唇笑道：“我叫琼珍，叫姑娘或公子都可以，我们赤芝族本来就没有性别之分。”
琼珍顿了顿，又仿佛闲话般解释起来：“赤芝不像你们人类，我们没有性别，也无需伴侣，靠自身孢子繁殖后代。少数成了精的赤芝，才学着变成人类男女的样子，我祖父想要个孙女，就把我当成孙女养了，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当真了，这才开出了这样过分的玩笑，冒犯了两位，也让剑子仙长见笑了。”
她说起，剑子才注意到这位“赤芝公主”的相貌雌雄莫辨。龙宿也长得好看，但剑眉星目，瑰姿艳逸，叫人赞叹好个翩翩佳公子。而琼珍一眼望去，如袅袅烟树、潺潺清溪，让人不会去想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就像琼珍自己说的那样，没有性别。
剑子顿时心里一松，石头落地。先前赤芝王骂得气愤填膺，剑子差点以为又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追求者，还在思索如何明确又不伤人自尊地劝说对方改变心意，没想到峰回路转，这个误会迎刃而解。
剑子正感慨不已，龙宿忽然道：“吾还有一事未明。”
如果只是赤芝王一时兴起要拉郎配，他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剑子勾引了不认账。
琼珍并不意外，她满面歉意地道：“说到底都是场误会，剑子先生，您是否丢过一把象牙梳？”剑子一怔，琼珍已经命等在一旁的侍女捧了一个盒子上来，打开盒盖，露出一角温润的象牙质地，细看，是一把象牙镶嵌了金丝的梳子。
盒盖打开的瞬间，剑子袖中的手倏忽握紧，眼中猝不及防的失神，似怅惘又似怀念，想伸出手，脚下却挪不开步子。龙宿察言观色，难得见到剑子这样失态过，心下微微一沉，目光不由在那把梳子上打了个转。
琼珍看剑子表情，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于是欠身道：“此物原非我所有，只是暂存于此，现在当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难免令人心绪万千。触手，是连绵不断的繁复纹理，是片片盛放的白昙花，而今微微泛黄；抚过，是累金丝丝丝密密嵌入断口，如缠绵不愈的伤口。
“你知道，送梳子代表什么意思吗？”
“汝知道，收下梳子代表什么意思吗？”
花朝月夜动春心……
“你一个人走，会觉得孤单吗？”
“汝在吾心里，吾不觉得孤单。”
谁忍相思不想见……
光阴如箭，世事变更，白首之盟，言犹在耳。恍惚中，指腹下一痛，断齿刺入指尖，一时间痛极，铺天盖地一直蔓延到心脏。
“多谢，这是我心爱之物。”剑子哑声道，轻轻抚过上面的小字，指尖的鲜血滴滴落下，在冰砖上溅开，他恍若未觉。
血珠滚落，琼珍难掩诧异，她抬头去看龙宿，在这位与剑子同行的人脸上同样看到了震惊，不过只有一瞬色变——那人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金眸深不见底，似浮冰碎雪一闪而逝，再细看，就是温雅知礼的模样。
察觉琼珍的视线，龙宿冲她微微一笑，他长眉入鬓如一抹晕开水墨，抬眼间端的是风流蕴藉，然而不知为何，琼珍的手慌忙一抖，凭空地滋生出敬畏和不安。
接着，就听见龙宿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心爱之物？是心爱之人的旧物吧。”
气氛古怪，琼珍悸怖，不敢接话。
指腹小小的破口不一会就止血了。剑子早从怅惘中回神，他小心将象牙梳收进怀中，问琼珍：“你是从哪得来的？”
“道门后山……你们唤作思过崖的附近。”
“思过崖？”剑子喃喃道，神色复杂。
琼珍点点头，说：“大约两三个月前，我到那附近闲逛，看到一个樵夫在溪流边洗这梳子。我刚好路过，见它不似凡品，便多瞧了两眼。那樵夫以为我有意就向我兜售，他说是祖传，我看着不像，疑心是不义之财，三言两语地套话，他见瞒不过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是在道门思过崖下的一处浅滩挖到的，应该原本是沉在淤泥里，被水流冲出来才得以重见天日。”
“我向他买下这柄象牙梳。后来听说，那樵夫用这笔钱，好好享了一段快活日子，还给自己嵌了颗新金牙四处显摆，也不正经打柴了，天天去思过崖下浅滩转悠，想再发一笔意外之财，”琼珍说到这，不胜唏嘘，“不过近来听说那人失踪了。”
“金牙？”龙剑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
剑子正色，问道：“你还记得那个樵夫长什么样的，又是何时失踪的吗？”
剑子突然严肃，琼珍虽不明就里，也认真起来，她想了想，用手比划着，“大概这么高，高高壮壮，头发灰白，哦……对了，右脸有颗痦子。据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半个月前跟人喝酒，喝醉了还神神秘秘地吹嘘，说自己见到了山神。这之后，就在没人见到他了。”
龙宿凑到剑子耳边，压低嗓音道：“根据北坡留下的脚印大小粗略估计，差不多”
这番无心插柳的收获，剑子很是意外，“你确定？”
龙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身高应该差不离，但人有相似，万一只是巧合。不管如何，值得我们走一趟。”
剑子表示赞同，他转头望向琼珍，“琼珍姑娘，此番多谢你的帮助，还有一事，我有一位朋友乃是画鬼，意外重伤急需赤芝化石作颜料调补，能否……”
“先生，何需多言，”琼珍笑道，招了招手，早就捧着托盘的侍女走近，掀开覆盖的红布，顿时萤光璀璨，只见绒布上躺着一块拳头大的化石，如一枝红玛瑙雕成的赤芝，艳色逼人，“冒犯两位，权且当做赔礼。”
剑子谢过，由衷叹道：“今天这一遭，可真是否极泰来。”
目的达成，二人不再多留，向赤芝公主告辞。
回路时，他们又踏上了那个凝满霜花的甬道，各自沉默，都不复来时的心情。
长长的甬道中，突然有两道灵光风驰电掣地朝剑子扑来，剑子抬起手臂拂尘一甩，将它们卷住捏在手里。
龙宿这些日子待在道学园，也不是白待的，认出那是比普通纸鹤更灵敏的传讯，是通灵的符鸟，比起不分场合乱闯的纸鹤，有一点自主分析判断的智能。
果然，剑子捏了捏符鸟就说：“是早就到了，我们被困于冰牢，它们进不来，就先藏在这里等我们。第一封是卧江子发出的，还有一封是药师的。卧江子说，不久前他和银狐赶来救援，他们遇上了……赤山怎么会出现恶鬼？！”
龙宿也听说过恶鬼，当即就明白事情严重性，暗道不好，忙问：“那留在上面的其他人呢？”
剑子眉头微皱，神色却渐渐松弛下来，边辨认边说：“卧江子说他们赶来得及时，再加那些‘恶鬼’其实并非真的恶鬼，好像是有人用恶鬼的影子炼制出的鬼物，实力不足恶鬼的一二，鬼影们多疑，多方试探后才动手。因此学生们虽然受了不少的伤，但好在都没什么大碍，现在卧江子和银狐已经和后面赶来接应的道友们一起，护送受伤的学生们回去。”
龙宿松了口气，“那就好。”
龙宿一惊，猛然意识到那些人好不好与他并不相干，而他一听见学生们受袭，担忧不过是因为……也罢，他又不是无血无情的怪物，剑子亦师亦友，对他关心有加，礼尚往来，他分一点真心实意也不算什么。
剑子说着，又去阅读第二只符鸟，“这封信里，药师说……”他神色一变，竟是来不及读，一目十行，迫不及待地默读完了这封信，然后沉吟不语。
“药师发现了什么？”
剑子直接将信递到他手上，让他自己看。龙宿将信将疑地接过，扫了眼，咦了一声。
慕少艾在信上说，阿九整理了今年新生体检报告，慕少艾在查阅中，意外发现其中一人的血象和在北坡找到骨灰的属性符合，出于谨慎，慕少艾取出那人的血液标本，与骨灰进行匹配，结果吻合。这个“新生”就是地理司。
慕少艾又说，他改进了月魄草检验的精准度，哪怕是孪生兄弟也会有微小差别，一模一样的吻合，证实死者无疑就是地理司本人。
“已死的张生尸骨无存，地理司吾今日还见到过，如果他的尸体却早已化成灰……剑子，吾有个猜测。”
思过崖下失踪的金牙樵夫，思过崖上关的那个人，联系起来，那么猜测恐怕十之八九不只是猜测了。想到这，剑子闭了闭眼，感到一阵山雨欲来的寒意。
“我们早该想到的，乌鸦提到的那晚两人的对话，‘我要你的身体’——这句话，就是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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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还是不是 爱上你时 美丽的样子~
依然为你守着 尘封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