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五十一)

前文51.大雨将至

剑子心情复杂地出来,一路心事重重,差点走错房间,好在推门前的刹那回了神,他怔了怔,发出一声不知意味的苦笑,转头数着门牌号回到了自己的舱室。

舱室位于船腹,没有窗,更没有透窗而入的天光,一片漆黑中酝酿着潮湿的憋闷感,剑子熟门熟路地摸到桌边,取出怀里的火石,“刺啦”,火苗颤了颤,点着了几案的油灯。

剑子在几案边坐下,不知想到什么,伸手盖住脸,也盖住阖上的双目,在无人的寂静中,他极轻地叹了声。

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生气,他甚至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几分忧,几分喜。

忽如一叶扁舟破浪而来,拂乱了门前沉寂的镜湖水。

“罢了。”剑子发了一会呆,渐渐平静下来,他整理好自己过于外放的情绪,余光扫过几案上整齐码好的道门典籍,伸手捧到身前。

太微升玄经,悟真篇,太上感应篇……一本一本装帧精美的典籍,清一色是崭新的封面,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些书,剑子早年都是读过的,从中获益匪浅,但多年过去了,剑子所学庞杂,阅览过各类精深晦涩的典籍,再忆起这些粗浅的入门册子也难免稍感陌生。既然决定要传道受业解惑,那就先温故知新吧。

想到这,道士随手翻开一本,借着灯光细细研读起来。

片刻后……

道士啪地合上书,脸色十分精彩,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今夜龙宿会有那样的举动了!

 

龙宿坐在垂落的纱帘后,好像一尊雕塑,久久没有动。

难堪、沮丧、烦闷,诸般低落的情绪,如水面下的游鱼一闪而过,最终都不留痕迹。剑子生性温柔连拒绝也如和风细雨,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就是有一点……小小的挫败感。

有人敲门,龙宿没理。

门外的人耐心地等了一会,听里面没有动静,试探地问:“客人,您之前吩咐过的热水来了,现在抬进来吗?”

龙宿摇摇头,心不在焉地道:“送去甲十二号房。”

 

剑子翻完了所有的册子,他没有细看,不过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他望着眼前清一色的朴素而不失庄重的封面,好一会没有说话。

他慢慢吐出胸中的一口气,“是我的错。”

原先……咳咳,剑子还以为或许是少年人初尝情滋味,又血气方刚,才有了今晚的一时冲动——这样一番出自天然的赤诚,剑子不忍伤害,也不愿苛责,但也不能纵容,因而心烦意乱,不知如何自处。

但这样看来,他显然是想错了。

龙宿最初的犹豫不决,大约也在为难和纠结,代入当时两人的对话想了想,剑子震惊地发现,似乎,好像,还是他自己强人所难,再三催促要求强迫对方,然后……始乱终弃。

一想到明天怎么面对他,剑子的头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船上的杂役隔着门恭敬地说:“道长,您的热水来了。”

剑子没有细想,直接道:“送进来吧。”

两个健仆推门进来,一人扛着打磨光滑的浴桶放下,另一人手上提着沉甸甸的水桶,二人手脚麻利,一桶接一桶地倒水,又有一个篮子被捧来,洒下一把把花瓣。

剑子:“……”凭直觉,他觉得这不是正常供应的洗澡水。

杂役送完了热水,道:“这是龙公子吩咐准备的热水,他说不用了,叫我们抬到这里了,您请用。”说罢,略欠了欠身就出去了。

白雾袅袅的浴桶中漂着无数鲜妍的玫瑰花瓣,蒸腾出温暖醉人的馨香,纵然置于狭窄的舱室,让人有身处温柔乡的错觉。

不知道龙宿准备的时候在想什么?剑子俯身,水中照影依稀是白衣翩然的道士,指尖浸过水面,揉碎了清漪,荡开一层层的花瓣。

他忽然笑了声,自言自语道:“看来,也不算是我强迫。”

 

箫声低低回荡,盘旋呜咽,仿佛从天外响起。

剑子直起身,定定地望向舱外。

玄音箫声如缕不绝,在寂静夜里,似从九泉之下的传来的悲伤饮泣,又隐隐绰绰,仿佛置身诡艳的梦中,一个风华绝代女子露出半张浓妆的脸,魅惑一笑,让人不知不觉放下心房忘了抵抗。

箫声忽地拔高,声声激越,声声入耳,心,也跟着越来越快,砰砰砰!几乎要从胸腔炸开——此时此刻,舱中所有睡梦中客人们皆露出痛苦之色,口角不由地沁血。

剑子听到这里,终于动了!他手中拂尘一甩,劲风扫过,浴桶整个被砸出去,“哐当—”狠狠地撞在门板上,极为突兀地撞进流畅的箫声中,如行云遇山巅,飞鸟撞罗网,短暂的一滞,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涣然冰释。

浴桶崩成片片木板,霎时水花飞溅,水汽如大雾漫开。

雾散了,舱室中早已空无一人。

 

月色凄清,冷冷地映照着滔滔流水。

空荡荡的江面上,沙船孤零零地漂着,悄无声息,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江岸上衰草连天,唯有曳地的红纱迎风散开,如妖艳的虞美人层层叠叠绽开,女子曼妙身影慵懒地倚在华床上,肤如凝脂,荡人心魂。

风过,雪白的芦花婆娑,却有一人白衣胜雪,轻盈胜风,磊落嵯峨,漫天的芦花也未能沾身。

女子曲膝坐起,露出红袍下若隐若现的大腿,吃吃地笑:“道长好热情,三更半夜追着我做什么?”

道士微笑道:“三更半夜好眠时,北武林玄音再难得,若扰人清梦就不美了,夫人请回吧,否则剑子只得做一回焚琴煮鹤的俗人。”

骨箫眼波流转,姿态妩媚,“如此良夜,衾冷似铁,我实在无心睡眠,听闻阁下亦擅吹箫,不如我们趁夜切磋一番怎么吹箫?”

剑子笑容不改,语气中却多了三分冷意:“恐怕刀剑无眼,扰了夫人吹箫的雅兴。”

“无趣!”骨箫嗤笑,懒懒地抬起头,意有所指,“道长,你与其和我在这里纠缠,不如担心那个俊俏的小后生。”

剑子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

骨箫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拍拍手,身下那张红纱飘动的大床倏忽腾空而起,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来也无踪,去也无痕。

直到骨箫消失无踪,剑子足尖一点,隔着汤汤江水,如一片芦花轻飘飘地落在江心的沙船上。

剑子飞快地跃进船舱,急促通过狭窄的甬道,最终停住龙宿的舱室门口,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心里一急便破门而入,里面油灯还亮着,纱帘半卷,暗香浮动,恍惚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但是……剑子一把掀开床铺上的被褥,里面空无一人。

剑子一惊,担心是骨箫使了手段掳走龙宿,又急匆匆地追出去,他走过半个甬道,迎面是潮湿冰冷的风,急躁的心舒缓下来,剑子想了想,转身折回船腹。

甲十二房,灯火通明,积水四溢,地上散落着崩坏的浴桶,还有点点鲜红的花瓣。

剑子推开门,屋内的人蓦然转身,四目相对,万千情愫一时无声。

良久,龙宿挪开视线,“汝没事吧?吾方才找不到汝,就在这里等。”

剑子心弦一动,被无形的手轻轻握住,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我没事,你呢?那阵箫声……”

龙宿摇摇头,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花瓣,好像不愿意看剑子,“既然汝无事,那吾先走了。”说着,不等剑子的回应就闷头往外面走。

剑子一怔,压下无视心里淡淡的失落,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他忽地伸出手拉着龙宿的宽袖,“等等!”

龙宿没有回头,声音却冷下来:“夜深了,叫人看到道长拉拉扯扯,恐怕不妥。”便要扯回袖子。

“真的没事?”剑子扯得紧紧的,不由分地上前扳过对方肩膀,不料触手便觉惊疑——衣料下隐隐透出的热度高得不正常,剑子慢慢皱起眉头,“你……”

“老毛病了,不必大惊小怪。”龙宿漫不在意地道,就要挣开肩膀上的手。

剑子:“那你回头,看着我。”

龙宿犹豫一瞬,终于转身,然后缓缓睁开眼——他眉眼风流昳丽,眼角微微上挑,不笑也似含情,睁开眼,仿佛深海中砗磲露出所藏宝珠,一双金眸神光流转。

只除了此刻,金眸仿佛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直勾勾地盯着剑子,不祥又怪异。

除了第一眼略有诧异,剑子的表现出乎龙宿的意料,道士很平静,甚至查探了脉搏,沉吟着问:“瞳色变红,高热,经脉逆冲……还有什么?”

“意识模糊,不受控制,此前都是月圆,吾会提前避人。”他仍是望着门口的方向,似乎剑子一松手,就要风筝一样飘出去。

剑子不响,袖风展开,半开的舱门倏地阖上,门缝贴封上一枚金光灿灿的符纸,彻底封死。他环顾四周,不禁暗叹一声,因为他情急之下砸坏了浴桶,地上到处是水,除了相隔较远的床榻没有被波及,已经没有不湿淋淋的地方了。

“啊……”龙宿扶着额头,从牙缝里泄出一丝呻吟,泛红瞳孔中闪过的暴戾和冰冷,猛地一把推开他,喝道,“你走!”

话一出口,龙宿又深吸一口气,仿佛压抑着什么,再开口语气和缓多了,只是依旧冷冰冰:“你走吧,我不惯身边有人。万一失手伤了你,亦是我不愿见到的。”

剑子静静注视着他,所说的话似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毫不留情地捅破了他们之间难宣之于口的隔阂,“你不觉得你很荒谬吗?你追求别人的真心,却又不信别人的真心。”

所谓的喜爱,就像在池边漫步的人,偶尔见到水中的一朵高洁清逸的莲花,心生喜爱,忍不住想伸手摘下来,却不会对它交托生死。

“为什么不试试呢?”道士居高临下,冲他点点下巴,“我知你长于阴谋诡诈之间,不可有分毫踏错,然我们定下三月之期,你可以慢慢习惯——我等你,等你愿意交托信任。”

龙宿怔怔地望着剑子,因为高热,血液在身体中鼓噪不休,他勉强稳住心神,凝视着剑子,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也慢慢静下来。他眼中慢慢浮现笑意,低叹一声:“那就有劳你了。”他本就强撑着精神,一旦放松便神思恍惚,终于支撑不在,膝盖一软人就往下倒,被剑子半扶半抱着带到床边坐下。

龙宿眼珠也不眨地盯着道士,金眸中的浅红逐渐加深,仿佛氤氲了血色。

纵然忧心不已,落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剑子莞尔:“你不要担心 ,不会有事的。”

因为病痛,龙宿的音调低低软软:“要是有事怎么办?”

剑子摸了下他的脸颊,微微一笑道:“能有什么事?”

余光扫到门缝上贴的符纸,能有什么事呢,只要不波及外人,纵倾江倒海,蹈死不顾。

掌下的高热如焚,仿佛能把人自里到外烧成劫灰。“很难受吗?”剑子打湿了毛巾,替龙宿拭过滚烫的脸,“这样好点么?”

道士多年孑然一身,对自己粗放惯了,还是第一回照顾别人,只好多问多看。

龙宿:“不好。”

“嗯?”剑子,不解地望着他,等他说明,好立刻从善如流。冷不防一双手臂揽住自己的后颈,剑子就被带着侧躺在床上,他想起身,龙宿精神不济,却坚持不肯放。

“不要走,你陪我说说话。”

 

野旷天低,红纱飘飞的华丽大床前,悄悄出现一道矫健的影子。

“来了?”骨箫靠在美婢俊童身上,瞧着自己的新染的指甲,懒洋洋地说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要这个破木簪干什么,还要我特地去跑一趟,从人家俊后生那头抢来,是这个吧?”

她扬了扬水葱般的手指,两指间夹了一枚古朴的翠芽木簪。

藤黄眼中一闪激动,急切地伸出手:“没错,是赵公子的!”

骨箫手一抬,木簪抛了一条弧线,藤黄一跃而起,一口叼住,等落地紧紧握住木簪,翻来覆去地抚摩,露出显而易见的狂喜。

骨箫冷眼旁观,勾了勾唇,道:“拿去吧,你爹的人情我已经还了,走吧。”

藤黄拱拱手,重又化作狐形,消失在旷野中。

 

或许是卸下心房,龙宿的言谈间也比平常散漫自由。他听剑子问及家人,也不过一笑,竟真的一五一十地讲起家里几位公子。

“大兄悦兰芳德才出众,威望甚深,家师寄予厚望,赐字伯服,伯居长,四海臣服;其下二兄经天子深沉达练,执法有度,亦不乏拥趸;吾三哥尹潇深醉心剑道,勇猛无匹,洒脱不羁,家师曾戏称‘小子路’;还有吾……”

剑子替他换了额头上的毛巾,方接口问:“那你呢,什么出众?”

额头上的毛巾带来一阵阵凉意,龙宿头枕着手,眨眨眼:“脸。”

“……”

“吾最好看,”又紧紧盯着剑子,“汝觉得呢?”

生病的人都是需要好言好语的,剑子于是点头:“是是是。”

这话一点也不违心,剑子生平所见,比龙宿好看的都没他风趣聪明,比他风趣聪明的没他好看,就算有更好看又风趣的人,也缺了他们间心有灵犀的默契。

龙宿又说:“吾自认长得不差,性格也不差,才华也不缺,样样都堪配汝,汝还挑剔什么?”

“要听实话么?”

“说。”

“太小。”

龙宿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扳过剑子的脑袋,跟剑子额头相抵,本身亲昵旖旎的动作,因为额头中间隔了条老往下滑的湿毛巾,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吾都没嫌弃汝……”有旧情人呢。

“等北嵎事了,汝跟吾回儒门吧,等过了冠礼,去见一见老头子,俗话说,“总要见公婆”,汝一定要去,否则吾担心他们又要乱点鸳鸯谱了……”

剑子替龙宿正了正毛巾,含笑凝视着他,听他声音越说越轻,似乎睡着了。

灯下,满地潮湿,玫瑰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道士静静地答:“好。”

 

葬尸窟,瘴气弥漫。

藤黄被蛊皇领着,走进洞穴深处。“到了。”蛊皇顿住脚步。只见高高的祭台上,一具枯骨套在锦袍中,歪歪扭扭地坐在宝座上。

藤黄不敢托大,他朝着枯骨下拜后,才道:“南宫教主,在下狐獴藤黄,听说谁将此找来,教主就会以烟雨台宝库相酬,不知现在是否还算数?”

祭台上的枯骨嘶声道:“不错,你可是带来了?”

藤黄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刚得回的翠芽木簪,托于掌心,特意走近几步便于南宫教主细看,“这便是咳羊茎。我多方打探,当年教主麾下有三位护法,蛊皇,黎侯,药师,三十年前,翳流遭劫,药师不知所踪,黎侯去往西北,蛊皇护卫教主,咳羊茎就是那时候丢失的。又查到黎侯本姓赵,三十年前曾回乡一趟,便怀疑正是他将咳羊茎盗走私藏在家族,现在咳羊茎恐怕还在赵家。”

藤黄难掩喜色说:“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赵家寻得此物,特来献给教主。”

教主嗯了声,道:“呈上来。”

藤黄本欲亲自上台献宝,却被蛊皇拦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蛊皇将木簪拿走,恭谨地呈到枯骨身前。

漫长的沉默,酝酿着不安的气氛。

良久,洞穴中传来一声惨叫。

高高祭台上,木簪被摔得四分五裂,教主冷酷地望着台下浑身是血的狐狸,“假的。”

 

夜尽天明,另一只手握着完好无损碧芽簪,缓缓靠近烛台。火苗舔舐着枯木般的簪身,眼看即将烧成炭灰,突然,翠玉的嫩芽绽开,一束月光落下,虚空中出现了一副影影绰绰的山川舆图,舆图的西北角某处,有一个红点熠熠生辉。

西北望,射天狼。

(卷二 蕃秀 完)

-------------------------------------------------------------------

写骨箫出场的时候酷狗搜索箫声曲,结果随即到一首“有情箫声无情天”,再一看骨箫BGM,真是太巧了吧。

月底之前大概不会更新了OTZ  要专心攒字数了,嘤嘤嘤

从本卷第一章就遮遮掩掩的【咳羊茎】终于露面了,其实它是地图+钥匙。

评论(52)
热度(19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明菱|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