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射天狼
幕间
西北之地,漠漠苍苍,天高云低。
今年初夏之后,北嵎就滴雨未落,气候越发恶劣,古道上驼峰蜿蜒的客商也少了,一眼望去,只有赭红的沙丘的背阴处,还留着几蓬白草苟延残喘。
此刻,那里却奇异地升起了一堆篝火,旁边坐着一个人——寥廓的天上,银霜似的月光低垂,映得连绵的沙丘冷冷清清,洁白如雪,可唯独无法驱散这人身上的阴森诡谲。
他身形莫辨,全身笼罩在宽大的暗紫斗篷里,他面前的篝火噼噼剥剥地响着,这深夜里弥足珍贵的暖意扑面而来,他却纹丝不动,静静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面前的篝火渐渐弱下去,眼看就要熄灭,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望向某个方向,嗓音低哑而尖利:“你来了。”
沙丘后,地上终于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以及,一双靴子。
一双镶了拇指大的夜明珠、鸽蛋大的红宝石、织银蹙金的靴子,一双华贵得通常只会踩在由胡商千里迢迢带来的波斯毯上的靴子。
这双靴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个人本不该现身。
这个人却不紧不慢地踩着沙砾走近了,颔首答道:“不错,我来见你了,圣踪。”他似乎不顾忌,就这么屈腿盘坐在紫袍人面前,然后抬起头来,任由月光一寸寸照亮他的脸,面颊红润,银须干净,笑起来慈眉善目,就好像一个和气生财的富家翁。
圣踪自喉中发出一声沙哑的低笑:“看起来,老二你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他的声音太过粗粝,因而这久别重逢的笑声中也像是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怨愤。
富家翁泰然自若,幽幽叹道:“咱们兄弟五人,星罗海一别已经几十年了,我虽然困居北嵎,却时刻都在挂念兄弟们,我与老三时有见面,和老五也有通信,老四她同蝴蝶君去了中原,只有你的所在,我和兄弟们多方打听,始终一无所获,好在你终于得见天日,咱们星海湖五星终于可以重聚了。”
圣踪沉默半晌,再开口,声音冷静许多:“好了,这事不急,我回来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老三鲁莽,老四偏激,老五太重感情,现在不必告诉他们……叫我地理司吧。”
富家翁目光一闪,捏着胡须笑道:“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恐怕要大哥为我解惑。”
天上的月渐渐西斜,白草上慢慢挂了一点薄霜。
地理司慢慢吐出一口浊气,不过是几刻钟,就已经说完了这些年的经历,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到一朝沦为阶下囚,再是暗无天日的幽禁之日,再到处心积虑改换皮囊逃出生天……这短短二十多年,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
富家翁听得异常专注仔细,等听到最后,他不禁长叹:“幸好计划成功,否则你还不知要再受道门什么样的折磨。你放心,道门的势力再大,也到不了北嵎,剑子仙迹不来最好,来了……”他慈和的圆脸上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我也有把握留下他们。”
地理司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了。”他此行藏身北嵎,就是为了借助对方在北嵎庞大的势力。
“眼下北嵎生乱的局面,对你我正好,”富家翁沉吟道,“不过,要想得到昔日翳流的宝库,就必须得到咳羊茎,依你之见,咳羊茎究竟去哪儿了?”
地理司道:“翳流多年累积的财富,都在宝库中,翳流覆灭后,咳羊茎不知所踪,我猜是被黎侯赵氏带走了,传给子孙后辈。不是在本家,就在泽州城赵家。”
富家翁关注这个宝藏许久,消息灵通,闻言摇摇头道:“前些日子,剑子仙迹带着他的学生龙公子去了泽州城赵家,还救了那家被狐妖缠上的公子。临别时,赵公子赠了祖传的镶翠木簪作为谢礼——依我看,那便是咳羊茎,但在路上,又被受狐妖藤黄所托的骨箫抢走,最后是藤黄带着咳羊茎去见了翳流教主,不料南宫神翳暴怒,声称是假的。”
如果原本的咳羊茎是真的,那经手的每个人,赵公子,剑子,龙宿,藤黄,骨箫……都有嫌疑,甚至是翳流教主,都有故意翻脸说真为假的可能。
篝火黯淡,只余点点火星,荒漠上的寒风吹散最后的热气。地理司垂着覆面的白发,目光暗沉地沉思片刻,才道:“不急,盯紧南宫神翳,他对咳羊茎最熟悉,找回咳羊茎,他比任何人都迫切。”
富家翁点了点头,神色间还是有些不甘心,淡淡道:“我看这些人中,嫌疑最大的还是骨箫。”
地理司听出他的意思,“到了那个女人手里,要她吐出来也不难,不过还需从长计议……我只怕,是落在龙宿手里了。”
富家翁哦了声,似乎诧异他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儒生竟这般忌惮,却见地理司喃喃道:“龙宿?龙宿……叫这个名字,仅仅是巧合么?”
富家翁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地理司疑虑所在,他在北嵎经营多年,为了雄图大业,对中原也多有关注,自然明白这个如今少有人提起的名字,在二十多年前,属于一位嗜血族内不亚于冰爵禔摩的高位嗜血者——正是他联合聂求刑的反叛,最终导致了闍皇西蒙的陨落。
奇怪的是,这位一手编织阴谋和背叛的嗜血者,在事成之后,闍城势力洗牌重新分派时,却没有出来分一杯羹,而是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地理司肯定地说,那个疏楼龙宿,一定是死了。
而众所周知,嗜血族无法复生。他们永生不死,与之对应的代价,是一旦身死,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如果只是重名的巧合,我还不至于怀疑,”地理司意味深长地说,“可是偏偏剑子把他带在身边,哈,我还不了解他……他可是心高气傲,送上门的如意果都要退回去的人。”
大概被如意果一事惊到了,富家翁脸上也出现了犹疑之色,“可他出身儒门……儒门向来嫉恶如仇,怎么会收留抚养嗜血者?”
地理司不语。这正是他奇怪的地方,历代儒门尊主,是出了名的古板守规矩,门下的四位嫡传弟子,也是各有来历,家世清白,龙宿身为当代尊主弟子,从小到大的履历,只要有心都能查到。而地理司潜伏在道学园的时候,曾经探查过这个龙宿的身份,无论尝试占卜多少次,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属于人族,亲人俱全,家族清白,身份挑不出一丝问题。
如果不是这个龙宿年少叛逆,离家出走,来到了道门求学——那他和剑子,就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
整件事扑朔迷离,地理司却如饮美酒,忍不住兴奋起来,他落到今天的地步,大半要归咎于剑子的功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道门顶峰的软肋在哪,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杀人容易,诛心却难。
堂堂道门先天,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嗜血者相恋——这送上门的把柄,怎么能怪别人趁机杀人诛心呢。
地理司喃喃道:“我如今,真是有些期待了,剑子仙迹……”
北辰王朝偏安一隅,真假太子疑团重重,四族动荡不安,眼看征伐将起,你这位中原先天只身到边塞异国,势单力薄,纵然有心,又能做些什么呢?
翳流覆灭,南宫神翳野心勃勃图谋复活,留下的宝库,究竟鹿死谁手?
我以“移魂术”为凭借,随时可以改换寄托的皮囊,任何身份,都可以是我的伪装,你在明我在暗,若要除恶,人海茫茫,又该怎么找出“我”呢?
儒门公子龙宿,身份天衣无缝,殊不知,阁下的态度就是最大的破绽,我倒想看看,瞒天过海,还能掩饰到什么时候?等到真相曝光,大白于天下,你又会怎样的表情?
剑子仙迹,我的旧友,我的仇敌,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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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久没写……这一章就是反派们聚会,归纳总结前面干了什么,积极展望以后要干什么,前文在这里。
下一章两位主角正式出场。
点梗的短篇,我慢慢写(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