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幽华录之《茫茫》(上)

十二周年庆,龙宿和剑子杨梅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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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嗟见南山尘,积年为丘山。芒芒苦海中,生死成波澜。

                                    ——宋·张君房《云笈七签》

1.

灰蒙蒙的天上一直飘着雪,宽阔的河道已经完全被冰面覆盖,岸边枯黄的衰草蘸着雪,在朔风中瑟瑟发抖。

扑面的寒风开始是冷到刺痛,后来却也已经冻得感觉不到了。

碎雪堆积在蓬乱的头发和衣服上,被体温融化后,湿了又在身上结成硬邦邦的冰粒子,拿着铲子笨拙地凿冰的剑子停下动作,伸出冻得紫红的小手捂在嘴边呵气,让口中呼出的些微暖意暂且驱散手指的僵硬。

他穿的棉衣并不厚实,打着补丁,但看得出来洗得很干净。小脸虽然冻得发红,但幽黑明净大眼睛中眼珠骨碌碌转着,衬着额前支楞起的白毛,显得灵气十足,任谁见了,都免不了赞叹一句好个钟灵毓秀的娃娃。

这样冷的天气,这样小的孩子本该躲在炭火温暖的屋里,倚在长辈怀里撒娇,却为何跑出来吹西北风?

剑子跺跺脚又甩甩手,活动了一会冻僵的肢体,才又拾起铲子,一下一下地奋力凿着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他力气不大,又不得其法,砸了半天,终于砸出一小片带着裂缝的凹陷,只剩下薄薄的一点冰层。

眼看胜利在望,他不禁喜上眉梢,后退几步,高高举起铲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对着裂缝处砸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剑子还来不及笑,就听见紧跟着的一连串脆响。

他心道不好,慌忙往后退,只是冰面滑溜,他又冻得脚麻,一不留神,脚下陡然一滑,天旋地转后,狠狠地摔在冷硬的冰面上。

好在,碎裂的冰面噼里啪啦地一路塌进冰河里,终于在剑子身前几寸处,险之又险地停下了。

冰面上破开的大洞中,小块的浮冰在流水中轻轻晃悠,水很清,影影绰绰地映着冰洞旁剑子孤零零的身影。

后背、屁股上的钝痛姗姗来迟,寒冷和疲惫让他几乎站不起来。他觉得眼睛有些涩意,眨眨眼,也就忍住了。

他趴了一会,攒了些力气,才慢慢爬起来,抓起早就摆在一边的鱼竿,从竹篓中拎出一条蚯蚓,熟练地串在鱼钩上,轻巧地甩进冰洞里。

鱼标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剑子握着鱼竿,也垂眸耐心地等待着。

朔风砭人肌骨,剑子站了一会,只觉得全身快被冻成冰坨子了,可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等着,黑眸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坚定。

 

早上出门时,他去看过隔壁屋的老婆婆。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灰蒙蒙的天已经好久没有开太阳了,老婆婆守着漏风的草屋,气色也一天比一天暗沉下去。

尽管剑子跑来跑去,费了好几天,从山里捡回来一大捆干柴,让她取暖。

村里人都说,老人捱不过这个冬天。

早上临走的时候,老婆婆拉着他的手叹息,她说,“剑子,我的好孩子,老婆子是时辰到了,你别忙了……唉,外面下着雪,可别冻着了。”

剑子放下老婆婆干瘪皱缩的手,逗她开怀笑了几句,才默默地走了出来。

听说冬天的鲫鱼很肥美,要是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鱼汤喝,婆婆大约就能好起来吧。

他这么想着,就急匆匆地行动起来,回家背了竹篓,提着鱼竿和冰铲冒着风雪就往河边跑。至于为什么那么急,他不敢去想。

往年冬天的时候,他见过有几个汉子互相配合着在冰河上捕鱼,砸开冰层,撒下大网,捞起来的时候,里面就有活蹦乱跳的鲜鱼,鳞片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煞是好看。

钓鱼……应当也能吧。

 

鱼标忽然下沉。

剑子神色一动,提竿就拉,哪知,这次的猎物沉甸甸的挣扎得厉害,鱼线绷得紧紧的,剑子奋力后仰拉扯着,还是止不住鱼竿一点点往水里滑。

剑子皱眉,用力握紧往后一扯,只听得“嘶”的细微声响,手中忽然一轻,他猝不及防又一屁股砸倒在冰面。剑子的心沉了下去,急急忙忙地撤回鱼线,却只见了一截断头,鱼钩连着挣脱的鱼一起不见了。

风真冷。

茫茫天地间,是一片惨淡的银装。

剑子跪坐在冰洞边,怔怔地望着断了的鱼线发呆。

有殷红的血色从他握着鱼线的手中迟缓地流淌出,滴滴答答地落下,落进冰河里,转瞬晕开不见了。

大约是刚才扯线的时候太过用力,手掌被鱼线割破了,竟也没有觉出痛来。

他在发呆,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冰洞中的水流泛起起伏的波澜,仿佛水下潜藏着巨大的暗涌。

有什么阴影被血气吸引着,无声地破开漩涡,正从水下逼近。

等剑子注意到不对的时候,透过冰洞只能看到水下隐约的庞大的深色影子,随着水波偶尔折射出异乎寻常的磷光,还有……一只极大的,远看像灯笼一样亮着的,琥珀色的……眼睛?

莫名的巨大的威压笼罩着剑子,他本该害怕战栗,可剑子却觉得,那琥珀色的眼镜里,一点都没有伤人的意思,甚至有种睡眼惺忪的迷糊感。

难道,是我把它吵醒了?不过,它的眼睛真好看啊。

一瞬间,剑子忘了害怕,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正当剑子又开始走神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水下透出来,“汝在难过什么?”

“你能说话!”剑子张大嘴,忍不住惊呼。

“哼,”它,不,应该是他,声音懒懒的,还带着睡意一样,“吾今日心情不错,就满足汝一个愿望——小子,汝要什么,金银财宝,法宝仙丹,甚至修仙的功法,随汝挑选。”

“真的吗?”剑子将信将疑,但看着水下那只大大的金眼睛,忽然笑了,“那……我想要一条肥大鲜美的鱼!”

“嗯?”水下的他显然很吃惊,金瞳都瞪大了一圈,“汝这是为何?”

“有位婆婆身体不好,想喝鱼汤,我钓了半天都没钓上来。大鱼,你肯给我一条吗?”剑子语带恳求。

“吾不是大鱼!”水下的东西嘟哝了一声,不过也并没有生气,“好吧,好吧,汝真是个奇怪的娃娃。汝要鱼,那还不容易。”

然后,剑子见到了他此生永远难以忘怀的场景。

水面倏忽沸腾般的翻涌起来,突然凭空像炸开锅一样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巨大的浪花飞溅,落下的时候,隐约可见里面裹挟着无数跳动的鱼。

鱼鳞甩出银色的美丽弧度,美得不像真实。

剑子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上下雨一样,噼噼啪啪地在身边落下无数活蹦乱跳的鲜鱼,瞪大了眼睛,一时只怀疑自己在梦里。

冰冷的河水溅在脸上,他如梦初醒,四处看看,惊喜之中,又有些忐忑和为难,“好多的鱼啊……”

“拿去,都拿去,别再来吵吾睡觉就行!”哗啦啦的水声慢慢响起,他在下沉,琥珀色的大眼睛渐渐在水中看不清了。

终于,砸开的冰洞中,又是一片平静的水波。

什么也看不见了。

剑子在惊诧中久久难以回神,直到看到冰层上满满一地扑腾的鲜鱼,才恍然不是梦。

他喃喃地说出那句来不及的问话,“喂,大眼睛,我们……还能再见吗?”

2.

火辣辣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焦黄的柳叶儿打着卷,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

往年宽阔的河面已经窄缩成一汪浑浊的泥水,大片袒露的河床干裂开来,杂然散落着发出臭气的已死的水藻鳞贝。

这场连接数年的大旱,让空气中充满着焦虑和绝望。

田里的庄稼半死不活地打着蔫,再不下雨,眼看着又是一年颗粒无收。

沉寂已久的岸边,这天却特别热闹。

筑起高高的泥台,挂上艳红的彩幡,脸上涂满油彩的神婆在高台上扭动着,挥舞手中的串串金铃,发出凄诡的号叫。

台下围着很多衣衫褴褛的观者,人人面带愁苦,时不时交头接耳,眼中却都燃着一簇诡异的憧憬和兴奋。

台下的空地架起柴火,一个鬓发凌乱神色惊惶的女子被推了上去,绑在在立柱上。一见到那个女子,神婆就如同见到恶鬼一样嘶嚎起来,大呼“魔女”。

台下观者也跟着一起亢奋起来,嘈杂的私语渐渐汇成整齐的呐喊:“烧死魔女!烧死魔女!”

被绑在火架子上的女子似乎已经认命,低垂着苍白的小脸,不住颤抖着小声抽泣。

她可怜的神态丝毫没有引起众人的怜悯,反而愈加激起了潮水一般的咒骂和指责。

日头渐渐移向头顶上正中,炽热的日光照得人汗流浃背,在群情激奋中,所有人都等待着午时的到来。

年轻的道士站在人群中,风尘仆仆赶来,他原本的雪白色的道服也难免沾染了风尘而变得暗淡。背负青铜剑,臂弯里搭着拂尘,他皱着眉头,脸上压抑着怒色和不忍,眼见时辰将至,他脸上的焦虑之色越发明显,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仍然没有出手。

忽然,一阵极为缥缈的昙华香气被风送来,道士的瞬间展眉,不宜察觉地舒了口气,转身看向姗姗来迟的人,笑着埋怨道:“左等右等,好歹你终于来了。”

来人身着紫色洋花底的儒衫,衣袖襟口也不嫌累赘地缀着无数珍珠紫晶,走路叮叮当当。他悠悠摇着扇子,“啊呀,剑子,汝千催万催,吾怎会失约?”

来不及与朋友多说,剑子眼见那头已经准备点火l ,急忙扯扯龙宿的袖子,“我先上去,好友神通广大,记得随机应变,可不要让我被当做闹事的给捆了。”说完,也不管龙宿应没应下,就已经大喝一声“住手”拨开人群跑去高台。

龙宿四下一看,已经明白这个最近偶然结交到的好友到底所欲何为,手指捏紧了扇柄,眼中闪过惊疑锐光,最终化归近似于淡漠的玩味。

再看高台上,剑子已经与那神婆言辞交锋起来,这白毛道士装模作样起来颇有世外高人的样子,卖相极佳,掐指演算,怒斥那神婆道行浅薄、人妖不分、草菅人命,险些惹怒上天酿成大祸。

剑子口齿伶俐,四六骈句连着长短句,像雨打芭蕉噼里啪啦,说的那神婆火冒三丈,偏又说不过。神婆就冷哼道:“你说的好听,但空口白话,又有何凭证?”

剑子敛容,掐诀道:“你要个凭证,就给你个凭证。”说完,口中念念有词,末了仰头朝着苍穹,铿锵有力地喊道,“恳请过往神灵给个凭证,此女并非妖孽实乃无辜。”

说话间,剑子就偷偷觑向人群中的龙宿,朝他使眼色。

龙宿摇着扇子四处张望作看风景状,看来看去,偏偏就是不接他的眼色。

台下众人屏息等了片刻,见什么也没发生,顿时有哄笑声传来。

剑子傻眼,再度朝天拱手恳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请过往神灵显灵救人,举手之劳,剑子必涌泉相报。”

众人的哄笑声更响了,甚至有人不耐烦等下去,大喊:“快将这碍事的道士轰下去,可别误了杀魔女祭龙王的大事。”

剑子不说话了,脚钉在台上,只是盯着龙宿的方向。

华扇摇曳,带起一阵清风,也遮住龙宿脸上莫测的神情。

就在此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上忽然积蓄起一大片乌云,天暗了下来,远远滚起一阵闷雷,顿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眼看着就要下雨。

所有喧嚣忽然静止了,所有人都呆住了,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忽然,乌云摩擦间,从云端劈落一道炫目的白光,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那高台已经瞬间塌了一半,彩幡燃起,神婆已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剑子站在高台的另一边,虽然平安无事,道服也被烤黑了一片,狼狈不已,他苦笑看了眼被烧秃了的拂尘,慢慢走下高台。

雨来得很快,远远近近尽是一片纵情的欢呼声。

剑子从火架子上救下的那名姑娘,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峰回路转,喜极而泣,当即跌坐在雨中痛哭起来。

硕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又涩又疼。剑子叹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要扶起姑娘找个避雨的地方,头顶上忽地移来一片荫庇,却是龙宿撑着伞走近。

剑子抬起头,正对上他幽邃的金眸。

龙宿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眼底却仿佛有逼人的寒光。

剑子心中一凛——那不是人类的眼神,那是庙宇中金塑彩绘的神像才有的漠然。

“这位……”姑娘察觉有人走近,停下啜泣,刚想抬头,忽然身躯一软倒下。

雨点如鼓,敲击着光滑的伞面,沿着伞骨淅淅沥沥地垂下雨帘。

周围的人早已散去,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茫茫大雨,唯有这伞下相对的两人,自成一个世界。

剑子扶起姑娘,闭了闭眼,方才开口道:“事发突然,剑子别无他策,只得强人所难,龙宿,我……”

他本想说抱歉,可是看到龙宿眼中陡生的诡谲波澜,又直觉龙宿不是因为这件事恼怒。

“汝知道吾之身份,”龙宿截断他的话,一字一顿寒声道,“说,汝究竟是何人?”

上古神祇突如其来的威压逼得道士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道士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致命的危险……

然而剑子并没有恐惧和战栗,他喘着气,忽然伸手握住龙宿握着扇子的手,露出一个信赖又包容的笑,就好像面对的是莫名其妙发脾气的老朋友。

“你大概是忘记我了,可是我记得你,”剑子凝眄着他如琥珀一般澄黄明亮的眼睛,笑道,“水里的大眼睛,还有好多鱼……我记得。”

话音刚落,剑子感觉身上骤然一轻。

龙神撤去威压,目光复杂地看向神色间从容不见丝毫恐慌和敬畏的道士,仿佛在他身上寻找当年那个短手短脚小娃娃的影子。

其实龙宿是记得他的,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凛冬,龙神大人刚从漫长的沉眠中苏省,睡眼惺忪之中,嗅到水中人血的味道,趁着饱睡后的惬意舒畅,心血来潮学着那些传说,许给这个有缘的孩子一个愿望。

龙神已经在心底预想了凡人所有可能的愿望,无非是荣华富贵、娇妻美妾之流,如果是想要貌比潘安、才比子建,也不是问题。

可神通广大的龙神大人万万没想到,他只要一条鱼。

居然只要一条肥肥的能炖汤的鲜鱼……

身为上古神祇,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见的多了,世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惊讶。

可是那一瞬间,龙神确确实实地惊到了。

那一刻,他透过冰河的波澜看向冰面上的幼童——天真纯净,善良坚定,还有常人难有的从容。

必成大器。

沉下水底的时候,龙神闪过这个念头。

 

龙神在河底小小地打了个盹,十多年就过去了。龙神终于睡够了,决定要出来活动一下筋骨,于是他扮作儒生,从心所欲,四处走走游游。

某一日,他在一个茶摊临时歇脚,摇着扇子无所事事地数着上面的珍珠,有人走近这一桌,在他旁边毫不见外地坐下,话音琅琅,满载和煦的笑意:“哈,相逢即是缘,在下剑子仙迹,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龙宿转过头,就看见一个白衣雪发银鬓的道士,一手支颚,顶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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