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幽华录之《茫茫》(下)

(上)

3.

龙宿想,剑子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凡夫俗子勘破龙神伪装,要么恐惧,要么敬畏,只有他是——像是完全不当一回事。

 

夏日的夜晚,静谧悠长。他们曾一起漫步山间,听着溪流潺潺奔腾不息。

天淡银河垂地,道狭草木葳蕤,夕露浸透衣袂。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月色皎洁,远处幽蛩响,身畔流萤高。

龙宿就摇着扇子,问,“剑子,汝为何修道?”

剑子看着身边萦绕着的忽明忽暗的萤火,莞尔道,“机缘巧合罢了。”

“汝是想长生不死,亦或是得道飞升?”

“顺其自然。”

龙宿便也没有再问下去。他想,剑子果然会是这样的答案。

在山间漫漫而行,间或天马行空地聊几句。剑子常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什么都能聊上几句,和同样见多识广的龙神大人十分契合。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路过溪谷里的一个山村,突然在静夜听到一声声无助的呼救。

二人相视一眼,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速移动。不一会儿,循声到了一间篱舍外。

走近了,声音便清晰起来,依稀是产妇的痛呼和求助声。推门而入,只见屋内昏暗的烛光下,有一妇人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大汗淋漓,身下已经见红。

眼见门突然开了,妇人顾不上害怕,挣扎着朝二人伸出手,眼含泪水,断断续续道:“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见到这样的场景,剑子虽然心急如焚,冲过去小心地将妇人搬到床上,可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妇人用力揪住他的袖子,不住地恳求,“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龙宿见剑子急得厉害,便拉开他,沉声说道,“汝先去烧水,这里暂且交给吾。”

剑子茫然地点点头,急匆匆地跑到厨房去。目送他离去,龙宿这才低头看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产妇,金眸定定地看着她,放柔了语气,“放心,吾会救汝。”

被龙神的威压所摄,妇人渐渐冷静下来,含泪点点头。

龙宿伸出一只手,点上她的眉心,暗紫色的灵力从指间溢出,没入她的体内。产妇面色好转,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现在,要看汝自己的了。”龙宿静静说道。

 

剑子端着热水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一声小猫叫那样的哭声。

他心里一松,一股难言的喜悦盈满心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生下来的是个不足月的女娃娃,瘦瘦小小的。刚生下来的孩子难得有长得不丑的,这个孩子虽然脸上还是皱皱巴巴的,但是依稀能看出日后漂亮的轮廓。

产妇生下孩子,只看了一眼,就精疲力尽地睡过去了。龙剑二人一起给女娃清理了胎血,用小襁褓裹好,便一起在灯下瞧着孩子。

小娃娃还没睁开眼,哭了一会,被剑子轻轻摇晃着,又砸吧着嘴巴睡去了。

“她会不会饿?”剑子忧心忡忡地说道。

“放心,吾已经给她输了灵力,半个月不吃不喝也无恙。”龙宿得意地说道。

 

第二天天还没亮,妇人的丈夫满身泥泞,一瘸一拐地带着稳婆撞门而入,见到家里凭空多的两个人,惊慌之下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娘子呢?”

剑子笑眯眯地把孩子抱给他,指指卧房,“这是令千金,夫人在里面休息。”

男人一怔,一把抱住孩子,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来得及道一声谢,就抱着孩子风一样地冲进内室。

夫妻劫后重聚,自然是一番庆幸和后怕。男人出来后,满脸喜色地打发走了稳婆,拉着剑子直呼“恩公”,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二人临走时,男人又道“小女性命全赖两位恩公,不如就请赐名,也好时时记得恩惠。”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何况剑子也很喜欢这个自己亲眼看着来到世间的小生命,他看看龙宿,“好友,你博学多才,有何提议?”

龙宿瞧着男人臂弯里静静沉睡的女婴,眼中难得有些不舍,沉吟道,“世外仙姝,人间龙凤,不如就叫仙凤吧。”

“穆仙凤,仙凤,凤儿……”男人斟酌着念了几遍,越叫越欢喜,“好,真是个好名字!”

他抱着女儿喜得转了个圈,又低头亲亲婴儿粉嫩的脸颊。

龙宿看着这对父女,远远站着,没有说话。

剑子逗了小凤儿一会,抬头注意到龙宿的沉默,想了想,也没有说话。

 

离开山村的时候,剑子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看着龙宿若有所思。

“汝难道舍不得?”龙宿忍不住笑道。

“龙宿……”剑子忽然盯着龙宿,他清淡如水的眼眸像是能划破迷雾,直直看进龙神心底一样。

“龙宿,你不寂寞吗?”

龙宿神色淡淡的,随手从道路边采下一朵玉簪花,盈盈托在掌心,“汝看,这花开得再好,可是一天,两天,终究还是要看着它衰败下去。就算吾用灵力保它常开不败,可那样,它不过是灵力所化的虚假幻象,还是那朵花么?”

龙宿露出一个淡漠的笑,翻覆手掌,看着那雪白的玉簪花也随之坠落在地,“这世间万物,一切所见所闻,于吾而言,都与这朵花并无两样。”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更别说龙神乃天地诞生之初的混沌之气所化,寿数长久,千年如弹指,万年一刹那。

他看过日月化生,见过沧海桑田,经历过诸神争战,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于他,不过是短暂的昙华一现。

欣赏过的一处风景,再醒来已经不见了;旧识的一个人,再醒来,已经烂作枯骨。

寂寞或者不寂寞,到最后都会变成寂寞。

忘记或者不忘记,到最后都会变成忘记。

 

那我呢?

剑子没有问出来。

龙宿避开他的视线,默不作声。

 

4.

剑子习惯云游四方,有时候他会和龙宿同游数月,昼夜相伴,形影不离,但有时候,他和龙宿各有行程,就会分开一年半载,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再度重聚。

这次重聚,正逢钱塘飘雪,他们约在西湖,借一篷小船,在湖心从流飘荡,观雪煎茶。

船中摆着一张小几,几案边,陈设有籝、育器、磨臼、风炉、釜等,水方中贮存着新取来的虎跑泉水。

风炉中的果木炭被点燃,慢慢热着釜中的泉水。龙宿以特制的竹荚夹着茶团,在火上均匀翻转着烤炙,随后将茶团摆进磨臼,细细研磨。

待到茶团被碾碎,再倒入罗合,筛去粗梗,留下均匀的茶粉。

龙宿磨着茶粉,饶有兴趣地问,“听说,穷酸小气的剑子汝,近来也有产业了?”

水面渐渐浮出细小的水珠,剑子看着火,瞅空往釜中撒了一勺盐,看着舱外白雪漫漫的湖景,苦笑道,“哪里,是我一位好友,他原本是附近龙山上福星观的观主,因事要远行数年,便将福星观暂时托付于我。福星观香火鼎盛,前不久又在修缮,他倒好,一走了之乐得逍遥,累得贫道好久没有睡过清闲觉。”

“龙山?”龙宿想起什么,恍然道,“原来是那里。”

剑子笑道,“我猜也是你,传闻龙山上曾经有紫龙现身,故而得名龙山,又有一洞,清幽湿润,名曰飞龙洞、紫来洞,恰合‘紫龙飞来’。只是……”他面带犹豫之色,“万山之祖的‘龙山’之名,毕竟有些招摇了。”

“不如改名‘御皇’?”釜中汩汩涌着连珠水泡,龙宿瓢舀了一勺沸水置于水壶中备用,用竹筷环激汤心,然后撒入茶粉,静等茶水完全沸腾。

“改一字,‘玉皇’。”剑子沉吟道。

“也可。”

待到釜中汤沸如奔涛,茶香沁人心脾,沫饽洁白,龙宿取素瓷碗分茶,与剑子各自饮下,顿觉涤昏寐、醒神魂。

“好水,好景,好茶!”剑子由衷叹道。

龙宿但笑不语,神情怡然。

适时雾凇沆砀,远望一痕长堤覆雪,湖光山色唯余濛濛。小舟从流飘荡,晃晃悠悠,很是舒服。

剑子大约是最近实在累了,不一会儿,就趴在船舱里睡着了。龙宿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又喝了一碗茶汤,回头看到躺倒的剑子,摇摇头,替他落下船舱外的挡风毡,也躺倒靠在一边休憩。

船舱狭窄,两个成年男子躺下之后就几乎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剑子睡得很熟,呼吸均匀,龙宿躺在他身侧,不免有热气拂面,他玩性大起,伸手捏捏剑子鬓角绒绒的白毛,觉得手感颇好。

不知剑子现在在做什么梦?

这个念头一起,龙宿顿时觉得心底有一只小猫爪子在挠,心念一转,终究是一时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支起身子,靠近剑子,把额头贴上剑子的额头,然后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神识。

白雾渐渐清晰。

那是一片雨中的竹林,白衣道人撑伞而来,亭中等候的紫衣人起身迎接。

“再见汝,恍如隔世。”

“我心依然。”

雨中的优昙钵华寂静开放,无星无月的夜晚,飘摇的宫灯流落下暧昧的昏黄,地上的一双人影并作一个。

 

不对。

仿佛雷霆乍惊,琥珀色的眼睛倏忽睁开,龙神看着犹自酣眠的道士,神色复杂。

梦里剑子吻上他眉心的朱砂色的龙纹,而他竟毫不以为忤,除了一点点惊讶,甚至……想要回吻。

龙宿虽然淡漠世事,但并非浅薄无知,这意味什么……昭然若揭。

剑子仙迹,汝真是荒唐。

龙宿伸手掩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陷在黑暗中。

疏楼龙宿,汝同样可笑。

——修道之人与天争命,岂能妄动情念?

——上古龙神与天地同寿,又有何资格动心谈情?

茫茫浮世,芸芸众生,皆可恣意享爱憎喜怒,却偏偏轮到他们……真可谓是荒谬。

 

5.

剑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风炉中的炭火早已熄灭了。

龙宿坐在几案边,大半个身子藏在一片阴影中,语气十分平淡,“汝醒了。”

“抱歉,累你久等了。”剑子有点不好意思。

龙宿没有搭话,他沉默半晌,道:“剑子,不知不觉,今次苏醒后,吾在人间游荡已有数十载,浮生倥偬,算来,吾也当重回尾闾深渊再度沉眠了。”

“嗯,”剑子不易察觉地僵住了,他抿了抿唇,“这么快,不再留几年?”

“早去晚去,终究还是要去,又有何分别?”龙宿轻声说道,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剑子。

“也好。”剑子笑笑,垂下眼。

龙宿在剑子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静静看着他,“此去……少则百年,若是……汝能得道飞升,他日当能再度把酒言欢。”

“承你吉言,”剑子洒然一笑,“不过仙缘飘渺,若能有缘再度萍聚,定要与你不醉不归。”

龙宿微叹,摊开手掌,只见掌中一枚有拇指盖大小的珠子,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此乃定尘珠,灵气充沛,佩戴在身上,可以不染尘埃,于你修行也大有益处。”

剑子自然是识宝的,昔年苍茫海有万年旋龟,龟壳大如屋宇,其中孕育的八颗灵珠,分别是定尘、定风、定颜、辟水、辟火、避毒等。龟族以长寿闻名,产于成仙的万年旋龟的定尘珠,自然能延年益寿。

“多谢。”剑子接过宝珠,入手沁凉如冰水,令人神清气爽。

“还有一件事,想请好友襄助,”龙宿道,“汝道法精深,望汝为吾加一道封镇之法,使吾免受打扰。”

剑子一怔,惊讶道,“可是封镇之法……”

“吾等他日好友汝亲自为吾解封,”龙宿早已料到他想劝什么,淡淡说道,“若汝失约,吾等上几百上千年也无妨,到时封印自会崩解。”

剑子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良久,点头,“好。”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有些事情,连提起都是多余的。

 

茫茫大海,无尽波澜。

碧空之下,紫龙腾空而起,鳞甲映着日光璀璨无比,在云间翻涌着,最后直直没入幽邃的大海。

惊涛拍岸,卷起雪白的泡沫,狠狠砸在海岸边的嶙峋的危崖上。

有一白衣道人,临风而立,手中飞快掐诀,拂尘挥出圆融的弧度,霎时间,打出巨大的八卦图阵追随着紫龙一道没入海底。

海风吹拂得雪发飘扬不息,临崖远眺,海天一色,万顷碧波横无际涯。

在目力难以穷尽的地方,那是百川尽头、秋水归处——尾闾,那就是龙神将一直一直沉睡的地方。

 

  1. 尾声

剑子依旧是云游四方,他踏遍名山大川,最后回到了玉皇山。

古尘纵横人间数十年,令宵小之辈闻风丧胆;他一身雪白道服,无论多么狼狈,依旧不染尘埃。

他无门无派,但交游遍及天下,虽然并没有正式收下谁做入室弟子,但是很多受过他照拂的人都以晚辈和徒弟的态度侍奉他。

穆仙凤常常来看他,有一天,仙凤忍不住问道:“先生,都说‘人行阴德,鬼神报之’,您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好事,那么您为何还没有得到福报飞升呢?上天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剑子就笑着招呼她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像她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语气和蔼,“那,什么是福报呢,只是得道飞升么?”

“这……”仙凤一时犹豫了。

“广交益友,畅游四海是福;因缘际会,爱我所爱是福;一生俯仰无愧,不违本心是福。”

“以尘芥之躯尽绵薄之力,拯黎元济羸弱,求得心安,纵然不能得道飞升,此生亦无怨无悔。”

仙凤就红了眼眼眶,咬着唇说:“先生,我听说,定尘珠是天地造化之物,只要服下,就能延寿……”

剑子摇摇头,眼神悠然,神态从容,“此身难离俗世,此心难舍俗念,纵有夺天地之造化,不过是枉然。”

他语调温柔,目光沉静,“凤儿,花开花落,月盈月亏,终有天时,不必强求。”

“去吧。”

“嗯。”仙凤哽咽着点头。

玉皇山巅,映着火烧一般的晚霞,宛如琼楼玉宇,不似人间所有。

飞云流过,如海翻涌。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直至寿终,剑子依然未能成就仙道。

 

定尘珠跌落的时候,秋水归处,万仞之下的尾闾深渊中,沉睡的龙神无声地睁开眼睛,发出哀鸣。

海底震颤不止,卷起惊涛骇浪,宛如天崩地坼。

龙神重新闭上眼睛,他将陷入长长的、久久的、最深的梦里。

等待,将一切前尘尽数忘记的那一天。


(幽华录之《茫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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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当初勇敢地在一起 会不会不同结局

你会不会也有千言万语 埋在沉默的梦里

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却如此难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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