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夜昙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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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此之前,剑子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剑子惯看沧海桑田见多识广,而龙宿博才多学思维敏捷,无论剑子天马行空地说什么,龙宿总能跟上剑子的思路,并有独到见解;剑子风趣幽默,龙宿亦是妙语连珠;剑子偶尔有心刁难,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竟然不生气也不犯怯,而是绵里藏针反唇相讥,有时甚至能辩得剑子无话可说。

这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明明是第一回打交道,却像是多年的故友,越是交谈,越是惊喜,越是生出相见恨晚之意。

而龙宿,谈到兴起,也一扫那踏青闲游的懒散样子,金眸锋芒微露,充满了惊讶和兴奋。

他们你来我往地打着机锋,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等到回神,已是夕阳西下天色将暗。晚风沾染了些许凉意,暮色中的柳林多了几分白日没有的萧瑟。

此时恰是一场论述结束,下个话题还未提起,两人忽然一起静默,听幽幽的风声簌簌摩挲着枝条,在这样片刻的宁静中,他们相视一笑,仿佛有朦胧的温情在暗暗滋生。

“日落了。”剑子轻叹一声。

“那又何妨,”龙宿含笑望着他,语调诚挚,“日升日落本是寻常,得遇知己才是千载难逢——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家馆子,做的一手野味小菜,剑子,不妨一道去品尝一番,然后携茶带酒再彻夜清谈?”

剑子缓缓摇头,经过一天的交谈,他对龙宿的语气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生疏客气,自然而然生出几分随意,“龙宿,你盛情邀请,我本该欣然应允。只是……”剑子脸上流露为难之色,“我这次出关,实在是有事在身,师门传讯召集,恐怕是有大事发生,我实在耽误不得,只能抱歉了。”

“原来是这样,”龙宿的笑意像早上的霜,转瞬就淡了,眼中波光微闪,口中却只遗憾道,“那真是可惜。”

剑子见他满腔兴致被自己浇灭,顿生歉疚,再加他与龙宿实在相契合,虽然只认识一日,却有了长长久久来往的打算,因而剑子又笑道:“不如这样,我先回师门看看情况,若是些琐事,或许叙旧,料想几日足够了——十日后,我们再在此地会面,到时剑子必然与君畅谈痛饮。”

龙宿本已做好短暂相聚就别离的打算,闻言也惊讶地道:“此话当真?”

他刚才还一脸遗憾,现在金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显然对这个建议很惊喜。剑子好笑地看着龙宿,心中生出熨帖的暖意,情不自禁放柔了声调郑重允诺:“当然,十日之后,不见不散。”

“好,那我到时就在此恭候剑子大驾。”龙宿抚掌,眉飞色舞地笑道。

 

3.

那时那刻,剑子是真心允诺的。可有时,哪怕是真心实意,也偏偏抵不过“造化弄人”四个字。

他星夜赶回师门,见面的是阔别多年的同门旧友。修仙者寿命长久,又动辄几百年上千年漫长的闭关,大家都早已习惯了淡淡而有分寸的交情——既不会因为数百年未见而异常想念亲切,也不会因为数百年未曾交际,而断了交情感到疏离陌生。

百年前告别,到今日再见,仿佛仅仅是两三日未通音信。

剑子心性淡泊,他早已习惯了同门之间这样的关系。对于清修之人来说,过于丰沛的感情,本就是修行的障碍。但有时,他又有种隐隐的失望,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剑子在同侪中出类拔萃,人缘也好,进了山门,一路上都有同门过来寒暄问候,他走走停停,时不时被几人围着交谈几句——这副众星捧月的浮夸样子,落进圣踪的眼里,更显得面目可憎。

等到寒暄问候的人走了,剑子正打算回自己的院子,转身就看到圣踪隔着白玉石阶冷冷地看着自己。

“圣踪,久见了。近来可好?”剑子恍若未觉般地问候。

“哼,当然没有你好,你倒是好的很,好得很啊……”圣踪一连说了两遍,语气透着轻蔑,“好得都与邪魔歪道为伍了。”

圣踪的话细听来别有深意,剑子皱眉道:“此话怎讲?”

“你昨日是在柳林镇上现身了?”圣踪不答话,却反问道。

剑子点头,“是又如何?”

“你是不是还和一个人一道喝茶聊天,相谈甚欢,还让他付了茶钱?”圣踪见他承认,寒声盘问。

“不太对……罢了,大略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你还狡辩什么?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敢做如何不敢当?你怕是想不到我的一个徒儿恰好就在附近替人做法事,你剑子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当然认出你了。”圣踪冷笑道。

“狡辩?好吧,就算如此,我的朋友一介富贵门堂的书生,和那些邪魔歪道……”剑子说到这,忽而心头巨震,顿时有了个极不好的猜想。

圣踪突然古怪地笑笑,“朋友?剑子……你真是山洞里呆久了,你可知那人是谁?他是嗜血族!”

“嗜血族?!”剑子怔然。

他当然是听说过嗜血族的,这次师门召集在外修行的弟子,就是因为嗜血族由暗转明,大举进犯。剑子已经从一路上碰到的同门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这数百年来的状况——大概在几十年前,冰城封印损毁,几个嗜血族逃脱,当时叶口月人为祸,中原暂时顾不上这几个小打小闹的嗜血族,也就任其发展。谁知,他们竟然打开了天禁不日城,唤醒了沉眠的闍皇西蒙,有了闍皇领导,短短数年间,嗜血族不断扩张,顿成中原心腹大患。

好在,嗜血族畏惧日光,日出则避,才让中原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龙宿……”剑子想起龙宿那坦荡的态度,他们明明一起在日光下交谈,仍是不敢置信。

“听说有位高等级的嗜血族嗜好紫衣华服,常常作儒生打扮,他能与冰爵平起平坐,同样不畏惧日光——想必,就是他让你着迷了。”圣踪不无恶意地说道。

“我不信。”剑子摇头,轻轻说道。

他的心已经沉下去了,圣踪虽然阴阳怪气,但是爱惜名誉,再怎么也不会拿这样的话吓唬他。

“你不信?尽可以去打听打听,”圣踪满意地在他脸上看到失落,转身离去,远远抛下话来,“哈哈哈,真是有意思,大名鼎鼎的道门翘楚,竟然和嗜血族相交。”

剑子犹自在原地失神,他低声喃喃道:“真是这样么,龙宿,你真是嗜血族吗……”

 

不管他愿不愿意相信,多方打听之下,种种迹象表明,龙宿正是嗜血族,甚至,他是拥有不畏惧日光之能的高等血族。

在确定这个猜测的时候,剑子好半晌没有说话。

他并非是顽固拘泥正邪的人,对妖怪精魅算得上宽容,但嗜血族——以人血为食的嗜血族,将人转化成行尸走肉的嗜血族,那个充满了难以姑息的罪恶的嗜血族,他得知他们的存在后就深恶痛绝的嗜血族,龙宿竟然是其中一员?

而龙宿呢,他不会不知道道门与嗜血族势同水火的关系,为什么还要若无其事地来招惹他这个道士,煮茶清谈,言笑晏晏……这都算什么?

愤怒和隐隐失落之下,胸腔中好像塞了团冰块,一腔的热情,都化作冰水。

 

4.

十日之后的约期,剑子没有去赴约。

几十里外的镇上有一伙强盗流窜,剑子的朋友侠刀蜀道行打算去解决他们,剑子早就听说他的打算,欣然一同前往。

蜀道行的刀法冠绝天下,对付流寇如同牛刀,剑子也说不清他为何主动提出要一道前去,直到他站在陌生的市镇,看着夕阳缓缓沉下,才恍惚间略有所悟。

去赴约干什么,去割袍断义,痛斥嗜血族作恶多端?就这样吧,想必龙宿也该知道自己的态度了。

剑子这样想着,缓步走上了回山的路,心底留下的是深深的叹息和遗憾。

 

可惜,事情远远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第二天晚上,当剑子结束打坐,陡然惊觉屋外潜藏的陌生气息,他厉声喝道:“什么人!”

一声洒脱的笑,还带着调侃,“好友,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剑子忽地噤声,他努力遏制心中的滔天巨浪,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龙宿敲了敲门,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怨和委屈,“好友,怎么一别数日,你对我竟如此冷淡?当日我们相约再见,携茶带酒,吟诗作画,你都忘了?”

好个清白无辜的书生!剑子在心中冷笑,怒焰更甚,他懒得再和龙宿兜圈子,当即直截了当地戳破:“你弄错了,我那些话是对人说的,不是对着掩藏身份的嗜血族。”

剑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对得恶人也留三分余地,难得有这样疾言厉色。

门外有片刻的死寂。

多了不知多久,才有响起龙宿的话音,他微喟道:“原来你在意……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的,是我想岔了。也罢,你不必多虑,我呆一会就走,我只是……”龙宿说到这里,勉强笑了笑,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我想剑子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失约的,我来看看你,看了就走。”

他的话语总是带着婉转风雅的腔调,在此刻冷寂的夜里,越发显出华美的质感,格外的动听,也格外的……令人心软。

剑子硬下心肠,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没事,你也看完了,可以离开了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我自然没有逗留的道理。”龙宿隔着门,轻轻应道。

门外的响起脚步声,沉重而缓,走走停停,透出浓浓的犹豫……终究是渐渐远去。

空气中,那让人憋闷难言的东西,仿佛也渐渐散去。

剑子握着古尘冰冷的剑鞘,正要松了一口气,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重物落地。

剑子神色一凛,握紧古尘,小心地踢开房门,只看了一眼就愣在那里。

剑子院中豁然空旷,杂然生长着各种花草,而龙宿就倒在一片灌木丛中,不知发生什么事。剑子却没有丝毫放松,握剑的手依然沉稳坚定,脚步不疾不徐地靠近。

“你怎么了?”剑子漫不在意地道。

龙宿显然神志还清醒着,但剑子却没有听到回答,只能听到他隐忍而急促的呼吸,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疼痛。

“到底怎么了?”鼻尖忽地嗅到一丝血气,剑子心下一紧,从一见面就保持的冰冷厌烦的态度终于裂开一道缝隙,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焦虑。

他索性弯腰下去察看,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珍珠绸缎间蔓延开的粘稠,像是一条漆黑的毒蛇,缠绕在龙宿的胸口蜿蜒爬动,对着剑子露出狰狞的獠牙。

剑子倒吸一口气,他一把攥住龙宿,又急又快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龙宿仰头看着剑子,因伤重失血苍白的脸衬得他金色的瞳仁,越发显得明亮而摄人——剑子恍惚仿佛有种要迷失其中的错觉,然而龙宿却在微笑,他轻轻地笑道:“道门的防魔阵法,果然名不虚传,是我托大了。”

当啷,青铜长剑被松开,跌落在脚边。剑子已经怒不可遏,攥紧他的手,恨恨地骂道:“简直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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