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金合欢(中)

他们相识很早,时间又太久,几百年下来,连剑子自己都记不清他们是怎么混熟的,反正,就是混熟了。

奇怪的,尽管相熟,却不能说了解透彻。好像相处得再久,总会有种难以掌控无法捉摸感觉,人在眼前,还是看不透。

不过有这样的老朋友,反倒是更好,有熟悉的相处模式,却又永远留着一线你未知的角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新鲜感,如雾里看掌中花,越看越不舍得放下。

剑子还记得有一回,龙宿把他那张巨大的白毛毛睡榻搬到了豁然之境,自顾自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夏夜洒满了星子的夜空颇为繁华瑰丽,晚风中捎带着青蛙和纺织娘的叫声,剑子给自己泡了壶茶,抬头仰观星相,低头喝茶的时候,能看见旁边躺着的龙宿。

有一会,龙宿没了声响,摇扇的手也停了,华丽的珠扇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剑子心念一动,不知是什么作祟,伸出手缓缓揭开那面扇子,在星光月夜下,珍珠扇一寸寸地移开,从眉眼到鼻梁,看了无数次的脸,却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

剑子悄无声息地看了半晌,好一会才回神,低头喝了口茶,移开了视线。心里,却还惦念着什么。

他后来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那一刻他脑子里是放空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看着。

就好像有一段光阴被人偷走,不属于自己一样。

剑子泰然自若地喝着茶,等到一壶茶喝完了,龙宿睡醒了,剑子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痕迹。

道家要清心寡欲,但并不意味着道士们在感情上一窍不通。相反,剑子对人心有种异乎寻常的敏锐,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后来曾经慎重地思考过,发觉他和龙宿之间的暧昧,来之已久——龙宿温文微笑着弹琴时,撩拨的一缕弦音;下雨天同撑一伞,在雨声中,眼睫潮湿的对视;剑子递茶时,无意中相触,又一触即分的指尖……

然而剑子反复思考,还是觉得就这样保持原貌最好。龙宿没有多一步的越矩,他难道还硬要去拉扯吗?

那成何体统。

既有了这样的结论,剑子反而去了那一星半点的忐忑不安,心又平静下来,再和龙宿见面,举止从容,不露一丝异样。

龙宿可能感觉到,也可能没有察觉——在这件事上,剑子总是看不透他心底真正的想法。他笑语晏晏,金眸幽邃冥迷,两人相处,时聚时散,还是那般亲切随意,简直可以堪称苦境朋友交往的楷模。

他们俩的暧昧,也就仅限于暧昧,就像风中的蒲公英,摇摇晃晃飞了半天,也找不到落脚的土壤,慢慢的,慢慢的就不见了。

那时候剑子觉得这样很好,挺好的,大家都是先天,偶尔见见面,喝茶聊天挺好。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龙宿腰上多了个香囊。

剑子本来只是随意地瞥见,但不知道怎么,上面的交叠缠绵的金合欢,就牢牢地记下了。

一看就是定情信物,龙宿还十分爱惜。从那以后,他们又聚了好几趟,每回龙宿都带着。哪怕换了新的珍珠华服,做了新的发髻造型,他总是不离身。

对这多出来的信物,龙宿讳莫如深,从来没有提起。

剑子有好几次想问,却没有一次真的问出口。

问什么呢,好友交了恋人,既不愿主动说,难道还主动去打听?君子之交淡如水,对方的琐事,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将这样的小事,想了又想,斟字酌句特地说出口,好像显得自己特别在意一样。

每当这样想,剑子就咽下了要问出口的话。

直到有一天,他们相约宫灯帏,剑子姗姗来迟。龙宿在亭中等候,他没有察觉到人来了,还在迎着光,仔细端详着金合欢锦囊,表情温柔,眼角眉梢像是笼罩了一层喜悦的光。

撑着伞缓步走来的道士,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刺眼无比,他停住脚步,在雨中踟蹰不前。

剑子漠然地想,的确是无关紧要,不过是一根细细的一直扎在心里的刺。

他有什么立场呢,修仙道做道士的只有自己,难道还能手长,去埋怨龙宿不清心寡欲?活像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模样也太难看了,也太难堪了。

剑子向来有足够的理智,也足够清醒,所以一直妥帖地收拾好自己那些不理智、不清醒的想法和冲动。

只可惜,意外总是在意料之外。

出门运气不好,意外碰上下作的手段,回来运气不好,关紧房门想躲个清净,龙宿又一直在眼前晃悠。运气最糟的是,龙宿还到他面前还秀,要去花前月下对影成双。

剑子自己咬牙忍耐,本就是天人交战压制欲望,突然这股邪火上来,最后一丝清醒也被消失,只剩下理智压不住的冲动。

 

龙宿惊讶地看着剑子,等着他说话。

剑子却只拉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龙宿等了一会,眼中的惊讶慢慢消失了,金眸平静地望着剑子,亲切有礼地安慰道:“汝好好休息,吾明日再来看汝。”

龙宿转身要走,剑子没松开手。

只要想到松了手,他要会去跟什么人卿卿我我,留下自己一个人熬到药性过去,就凭空生出一股愤懑不平。

凭什么?当年的暧昧,他不信龙宿没有察觉。他守着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凭什么龙宿轻易地见异思迁,还遮遮掩掩。

剑子郁郁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发觉龙宿移情的迹象,就单刀直入问个清楚,是或不是,早点死心,断个干净。到如今,龙宿固然是拖泥带水,自己也是优柔寡断,凭空留下藕断丝连的念想。

想到这里,剑子心中壮了胆气,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好友,今夜月色极好,良辰美景,不如留下,我们一起赏月煮茶清谈。”

龙宿感到诧异,他当然是觉察出今晚剑子不对劲,先前问了又问,剑子执意不肯说,若非提前有约,他本也是打算留下陪着剑子的,龙宿沉吟道:“汝盛情邀请,吾亦是向往,只可惜今晚已经答应……”

剑子脸色微变,仿佛玩笑般的问道:“哦,上元佳节,这样的日子,你要去见什么人?”

他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淡然,听起来倒真像是好友间再自然不过的揶揄。

龙宿脸上的笑容淡了,甚至有一瞬间,剑子觉得他的目光分外的锐利逼人,好像穿透了自己欲盖弥彰的伪装。

龙宿再开口,含笑慢条斯理地说:“自然是,见该见之人。”

他嗓音十分温柔,好似浸着柔情蜜意,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剑子,熠熠月光映在里面,好像在发亮。

剑子却恍惚觉得,那眸光是毒蝎亮闪闪的尾刺,一对上,就让人浑身僵冷。

“说得对。”剑子垂眼,轻轻笑了笑,不知在笑谁。他松开手,不再看龙宿,大有随便他走的意思。

龙宿却没有立即离开,他仿佛捕捉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杵在那里不动了,好奇地问道:“剑子,汝似乎不大适意,到底怎么了,汝……又在纠结什么?”

心冷下来,身上难以排解的躁动燠热,反而不那么值得理睬了。事已至此,剑子冷静多了,他取了圆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任由冰凉苦涩的液体,沿着咽喉缓缓流淌进胸腔,只是道:“没什么,有样东西,我以为注定是我的,没想到最后成了别人的。”

“如果是东西,被人取走了也无妨,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龙宿轻轻笑了笑,眼中幽光闪动,意味深长地说,“不像人,人心最易变,不知什么时候就飘走了。”

剑子没有回答。

在一片清夜的冷寂中,龙宿的声音突兀响起:“汝想见见他吗?”

剑子微有倦色,不置可否,“随便你。”

“跟吾来。”龙宿仿佛没有察觉到剑子冷淡的态度,不由分地拉起剑子的手臂,就往外面走去。

原来人在疏楼吗?剑子心中哂然,顺从地任他拉着,跨出房门,走出庑廊。

交友多年,剑子对疏楼西风也熟悉得如同自家,因此很轻易地,他认出这是去往主院的路,沿着抄手游廊一直前行,就是龙宿的卧房。

意识到这一点,剑子心中奇异地平静,他近乎漠然地猜测,难怪说今晚提前有约,原来人都领到卧室了,说不定早就沐浴完香汤,在那里翘首等着郎君。

为表亲近,剑子常住的客房,离主院的卧房很近,短短一段路,剑子还来不及发散出别的胡思乱想,雕栏玉砌的楼阁已在眼前。

洁净如白玉的石阶就在眼前,龙宿果不其然地松开了一直牵着剑子的手。

“汝在这里稍等片刻,吾去去就来。”

说罢,也不等剑子答应,快步走上石阶,推开厚重的镂雕花门,闪身入内。

剑子无所事事地等在外面,这里空旷,穿堂风游游荡荡,清冷的晚风柔和地拂过脸颊,带走身上丝丝的热度。

屋子里灯亮了,透过窗棂上糊着的大红色霞影纱,在地板上铺开一片片妖娆撩人的艳色。

剑子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遂自嘲般的摇摇头,也不等龙宿出来,转身打算离去。

身后有迅疾的风声逼近,剑子顿住脚步,淡淡道:“这些日子借宿疏楼,多有叨扰,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先告辞了。”

龙宿却不肯放过他,他笑吟吟的,语气却格外强硬,“汝不是想见吾心上人么,既然来了,还是见一见再走罢。”

剑子转身,定定地望着他,清如寒潭的眼中,仿佛有一丝悲凉的暗涌,他开口,嗓音微带嘶哑,“你非要如此?”

龙宿愣了一瞬,剑子已经转身,径直拾级而上,朝着那扇紧闭的雕镂花门走去,他最初的步子还稍带犹豫,越走越快,越走越是坚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几乎是健步如飞。

就在他伸出手,摸上繁复华美的雕花时,龙宿突然喊住他:

“人就在里面……确定要进去吗?”

龙宿的声音,突然不那么笃定,显出犹豫和不安。

剑子冷笑,手上用力一推,用上了破釜沉舟的力气,开门的瞬间,耀眼的灯光扑面而来,明晃晃的青铜灯树,照亮寝居室的每一个角落,屋里的人,满面震惊地望向剑子。

——正对房门,赫然摆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清晰地映出了推门的人。

他看到,镜中人眼里的决绝和愤怒,潮水一样退去。

龙宿冷定无比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想起,“汝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就没有想过问一问?问一问吾是究竟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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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还没写到,下一更肯定能写完,然后继续搞夜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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