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榕树下，杂货铺
龙宿又在露台上吹了会冷风，才怀着满腹心事回床就寝。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天够折腾，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觉睡得黑甜，后半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龙宿就醒了。简单地洗漱后，他从书箧中摸出了一大把符箓——这些都是他到方莱瀛洲后，引路的道童好一通吹嘘推荐，说是在这里求学的人必备的，每个人都要买，新生优惠还能打九折。龙宿花了不少钱，买了好几打这样的符箓，喜得道童笑得合不拢嘴，没忍住多说了几句，就是从这些蛛丝马迹，龙宿猜到还有第三关考验，早早地提防着。
昨晚，女鬼魅姬前来作祟，为了对付她，龙宿烧了一把符箓，然而买的太多，书箧还剩下不少，他把这些没用完的高价符箓包好，揣在袖子里出了门。
这些废纸般的符箓，他已经想到了新的用场。
清晨，崖壁上的栈道犹带露水，踏上去湿漉漉的，风一吹，风也被染湿了。栈道一路盘旋而下，经过无数个洞口。昨天被道童引着上来，天色已晚，龙宿来不及多打量，今天他不赶时间往下走，边走边看，越看越是惊叹。
他从小在儒门长大，那里也住着众多学子，清一色的碧瓦飞甍庭院深深，不逾制，也不出挑，屋舍俨然，望去是世之显学的端庄严谨。
道门学院的宿舍，却是崖壁上的一个个洞穴，远望去密密麻麻，甚至像草原上兔子乱打的洞，近看，洞穴的装饰多种多样：有的洞口镶了两扇气派的朱漆大门，打上一排排锃亮的门钉，门口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子，好像俗世中的富豪之家；有的洞穴，扯了块勉强能挡风的破布就当门了，风吹起，能望进里面的“家徒四壁”；还有的洞主，竟在露台上种了一溜一人高的带刺仙人掌当做门，乍一看颇具威慑力；不过，大多数道门学子，看起来都懒得折腾，把洞口的藤蔓养大编成帘子，权当做是门了。
龙宿经过一个洞口，这里面不知住了谁，竟有无数蝴蝶徘徊不去，格外引人注目。
龙宿的脚步轻而稳，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走完了栈道，抬眼能望见山谷入口处那棵高高的老榕树。
他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老榕树有几十人合抱那么粗，枝叶繁茂，它深深地舒展臂膀，落下或粗或细的气根高高地擎起森森的绿云，树下，有一幢小小的木屋。
龙宿敲了门，里面传来老人沙哑的嗓音：“进来。”
进了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摆了大大的小小的盒子，一层一层地摞着都快抵到天花板，让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显得越发阴暗逼狭。正中俩货架间委委屈屈地挤着一张柜台，后面佝偻坐着一个老人，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撩起眼皮子，慢腾腾地看过来：“要买什么？”
龙宿打量着货架上的东西，像大多数第一次来的人那样充满好奇和惊讶，“这里是杜老头的小卖部？”
“我是杜老头，这里不是小卖部，”杜老头说，他瞄到了龙宿袖口内的金线织花，那双昏花的老眼霎时亮了起来，从脸上的褶子里挤出和蔼的笑，“新生吧，想买啥，开学酬宾给你打九折，嘿嘿。”
龙宿的目光落在门口边的货架上，那有个木匣子半开着，露出半截黑漆漆的块根。
杜老头见状，睁大了眼睛，待看清货物是什么，顿时肃然起敬：“好眼光，这是雷劈后的青鸾桐木，天然蕴含木雷两系的能量，是不可多得的好材料。用来做符笔，画出的雷系符箓威力翻倍。”
龙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杜老头搓着手，显得肉痛不舍，“这可是上好的货色，不到一百两，也就老头子这里能占这个便宜，外面可见不到这么完整的块头。”
龙宿伸出手指扪过这截珍贵的焦桐，而后冷淡地说：“这不就是普通树根浸了墨汁后晾干，裹上厚厚的黄土，丢进只留火星的炭坑里焖上两天，剥出来就成了。”
杜老头脸上一僵，他站起来讪讪地笑道：“那哪能啊……客官快进来，门口哪有什么好东西，也就哄哄那些不识货的小子。您眼界顶好，外面那些看不上，来来来，老头子这儿还有压箱底的宝贝，瞧一瞧，保管您喜欢。”
龙宿摆摆手，止住了杜老头热情的推荐，他从袖中摸出厚厚一沓符箓，拍在柜台上，一字一句地说：“我来退货。”
啊？杜老头愣在那里，差点摔了烟枪，待反应过来龙宿说了什么，他慢慢抽了一口旱烟，眯起眼，“退货？退什么货？客官，你第一回踏进我榕树下杂货铺的门，还没买东西就说要退货——天底下可没这么滑稽的道理。”
龙宿抚摸过那叠薄脆的黄纸，指腹用力推移，整齐叠好的符箓在桌上铺成一面扇形，雷霆符，金刚符，避水符……花样繁多，应有尽有。
龙宿道：“这一两天符箓生意火爆，短短时间能供应出几百张符箓的人，肯定大有本事。我想，那几个上门推销符箓的小道童，肯定不是。”
杜老头抽着烟，眉毛也不抬道：“谁卖你，你找谁去。”
“杜掌柜，您这样坑蒙拐骗只做得来一锤子买卖，做生意……”龙宿摇摇头，眉头微蹙又松开，心平气和，不带一丝火气，“做生意还是有来有往细水长流得好。”
杜老头算是看出来，龙宿根本不是来买东西的，心中暗恼，本以为来了只肥羊，没想到是挑三拣四的铁公鸡，语气不耐烦：“你这小子，还来教训我的生意经？不买东西就出去，别挡着我的光。”
龙宿挑起眉，笑道：“谁说不买？”
杜老头怀疑地盯着他，心里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
龙宿双手一拢，将摊开的符箓重又拢作一堆，“这些没用的符箓都退还给你，钱……就不用退了。”
“此话当真？”杜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货不退钱，还有这等好事。
“千真万确，你尽可以拿它们哄几个冤大头再赚一笔。”
杜老头狐疑地看看满桌的符箓，伸伸手又缩回来，眼里都是挣扎，又想信，又不敢信。
“真的给我？不要钱？”
“真的。”
“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在杜老头眼中，龙宿身上简直闪耀着善财童子的金光。得了保证，他盘算着这么多符箓又能再卖多少银钱，笑呵呵地伸出老树皮般的手去抓那叠符箓，却抓了空——符箓被金线织花的袖子一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你出尔反尔！”杜老头满心是被作弄的恼怒。
“我是来买东西的，有买，自然有卖，杜掌柜还没问我要买什么。”
一来二去，杜老头已经知道来者不善，他收轻视之心，心累又无奈地问：“你还想要什么？”
龙宿正色道：“我方才还没说完，符箓退你，但是我要交换一些消息。”
杜老头毕竟活了那么大岁数，一听到这里，就知道戏肉来了：“你想知道什么？”
龙宿说：“我要剑子的资料。”
“哦，”杜老头深思着点点头，“剪子还是毽子？我想想……对了，有本《民俗百艺考》，不管是打剪刀还是踢毽子都有讲到，我去帮你拿……”
“刺啦——”清脆的撕裂声。
杜老头猛地回头，正好看到一片片如天女散花缓缓落地的符纸，撕碎的黯淡黄纸上隐约可见曾经流畅的丹砂纹路。
“我的符箓！”杜老头叫起来。
龙宿撕了两张，好像还不过瘾，又从袖子里摸出半沓，对折起来作势要撕，温文尔雅地笑道：“是我的符箓。”
杜老头咬牙得牙酸，肉痛得不行，暗骂真是败家子啊，却闭紧嘴巴没有再说一个字。
龙宿轻笑一声，缓缓道：“剑子仙迹乃是苦境道教先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恐怕山下的茶水摊老伯都能讲出几段道教顶峰的光辉事迹……杜掌柜，你这般紧张地藏着掖着，是不是知道些剑子仙迹不为人知的秘密？”
杜老头垂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冷淡地说：“你想多了。”心中却着实后悔，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子坑到了。
“也罢，我是第一回来的生客，掌柜提防我也无可厚非。这样吧，随便告诉我点什么都行，写两段道教顶峰斩妖除魔的小故事也无妨，”龙宿把剩下的符箓推到柜台上，示意对方拿走，他冲杜老头笑了笑，好看的眉眼间一派斯文从容，“做生意还是有来有往细水长流得好。”
杜老头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进了里间，硬邦邦地说：“你等一会。”
龙宿等在外面，无所事事地四处打量着。杂货铺货架上的东西大部分是各类符纸和笔墨，匣子里装的是材料，品质参差不齐，还有些玉件、古砚，看着唬人，全都是做旧的。
“这是？”龙宿的目光被吸引住了。
那是一块指甲板般大的红宝石，就丢在柜台的抽屉里。这枚宝石虽然在杂货铺中显得贵重，但龙宿自小见惯了好东西，比这更大的宝石也见得多了，只是……那种凝固的红色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种妖异而不详的吸引力。
好像……冥冥中，他曾经在哪见过。
龙宿情不自禁地微微欠身，几乎想要去拿那枚怪异的红宝石。
“砰”，里间的门撞开了，杜老头捏着一个信封走出来：“写好了，你拿去吧，然后走走走！”
龙宿接过信封，只见上面像模像样地写着“剑子之秘”，他把信封收好，又指着那枚红宝石：“掌柜，那个……”
杜老头一瞥之下，眼神立即变了，哐当一下砸上抽屉，打断龙宿的话：“这个不卖！”
龙宿诧异地看了眼，很快收回视线，含笑道：“多谢成全，那我先告辞了。”说罢，离开了杂货铺。
等门外见不到人影了，杜老头才坐下来，拉开老旧的酸枝木雕花柜下的抽屉，黯红的宝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凝神，还能闻到一缕独特的异香。
杜老头看向它的眼神却很复杂，甚至带着一丝忌惮。
“这东西，藏在哪里合适呢……麻烦呐。”老头子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门外有人来了！
杜老头一凛，飞快地推上抽屉，枯瘦的手紧紧扣住烟枪——这是他的地盘，任何人靠近都瞒不过他的感知，任何人也无法从他手上抢走东西。
丝履踏过柔软的青苔，每一步都很踏实，每一步都很轻盈，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呼吸节奏……
杜老头松了口气，抿着红翡烟枪嘴狠狠吸了一口，悠然地抬头望向门口。
杂货铺的门被推开，榕树下的绿光透进来，白衣的道士先探进一个脑袋，然后整个人都进来了。
道士熟门熟路地打招呼：“蠹老头，最近生意好吗？”
榕树下，杂货铺，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掌柜真身是一只有千年道行的老蠹虫。
一只蠹虫开杂货铺，甚至主营符纸和书，某种程度上来说，挺有幽默感的。
“托你的福，我今天刚做成了一笔生意，剑子。”蠹老头说。
------------------------------------------------------------------
不能再咸下去了。重修了大纲，看看能不能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