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事后大家都说剑子先生的开学致辞非常精彩，字字珠玑，连篇锦绣，同样，大家也一致认同，这番掉书袋的致辞，一边回溯道门光辉历史一边展望未来宏伟蓝图，实在令人昏昏欲睡。
不管如何，剑子总算念完了这长长的致辞，台下听得东倒西歪的学子们顿时作鸟兽散。
剑子把讲稿卷成一团塞进袖中，还有些意犹未尽，望着一排排空下来的蒲团，摇了摇头：“这点耐心都没有，还需历练。”
这真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了。
思考着如何进一步磨炼学生们的耐力，剑子主任往他的休息室走。谷中屋舍宽敞，每位授课的老师都有独立休息室，以便于在课余时间休息或是备课。剑子的休息室，就是一栋朴素的木制小楼。
剑子慢悠悠地走回来，就在门口，见了鬼。
青天白日的，一个女鬼撑着把黑伞蹲在屋檐下，听见脚步声，她探出半个脑袋望了望，立即跳起来立正，撑出一个惨白惨白的笑脸：“您来了！”
剑子眉头微皱，一甩拂尘，木楼的门无风自开，“进去吧。”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冲进屋里，女鬼已经不在原地。
进了屋，明媚的阳光遮去大半，里面阴凉，却丝毫不逼狭阴暗，两排高耸的书架上摆满了古籍，整套的竹木家具，透着陈旧的令人安神的清香，博古架上几乎是空的，零星地摆了几样，都很不起眼。
剑子走到书桌边，提起壶倒了杯水，茶水尚带余温，白瓷的杯在他手中，好像有种天然的契合，好像观花美人手中的团扇，垂钓老叟掌中的钓竿，静止到天荒地老也没有违和感。
剑子润了润唇，没有开口。
女鬼收起黑伞，忐忑不安地站着。
他问：“魅姬，我记得你修炼有成，早就能不畏日光行走。”
“这……”魅姬没想到他第一个竟然是说这个，她尴尬地笑笑，手欲盖弥彰地把伞藏在背后，“这个，不管是女人还是女鬼，都不喜欢被太阳晒。”
剑子不置可否，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又问：“那你来，有事吗？”
魅姬忙点头，摸出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双手捧着请剑子过目：“我来交检讨书。”
“检讨书？”
“是呀！仙长，你听听看。”说着，魅姬清清嗓子，对着手里的纸声情并茂地念起来，“这是一次十分深刻的检查，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我的行为严重影响了道门的形象，给学园抹黑，给剑子仙长丢脸……”
她念到最后，还做了铿锵有力的总结陈词：“在此，我认真地反省我的错误，请您接受我的检讨。”
剑子接过检讨书，低头扫了眼，微笑道：“写得很不错。”
“哪里哪里。”女鬼连声谦虚。
“我抽屉里还有你上次、上上次写的检讨，听起来，简直是一字不差，不如我把它们都烧给你，也好循环利用。”
“好啊……不不不，我这就回去重写！”魅姬打了个激灵，及时反应过来。
剑子主任表情温和，散发着先天高人超凡脱俗的光辉，笑眯眯地勉励：“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魅姬不死心地说：“道长，能不能这次就算了，下回……我一定好好写检讨。”
剑子盯着她，似笑非笑不说话。
魅姬这才隐约想起，这句话她好像说过好几次了。她怏怏地垮下肩膀，“好吧，老道，我再去写一份更深刻的检讨。”
她扛着黑伞往屋外走，走了两步，猛地意识到剑子没有把检讨书还回来——这是收下了？她顿住脚步，悄悄地回头觑了剑子一眼。
剑子垂落袖子拉开抽屉，看也不看地把这封最新的检讨书也丢进去，然后囫囵关上。
垂头丧气的魅姬，霎时满血复活，惊喜道：“仙长，您真是好人！”
她浮夸的歌颂，剑子无动于衷，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魅姬这个女鬼年纪不小，还是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走都走到门口了，憋不住一时嘴贱：“我好奇很久了，我昨天还没干什么呢，您赶来得也太快了，我想来想去不明白，难道您一直盯着？可是昨晚，所有的新生都安排了第三关，您怎么就这么凑巧……”
剑子冷笑：“怎么就凑巧抓到你违规操作呢。”
魅姬没有知难而退，她向来知道剑子嘴硬心软，一旦说放过了，就真的不会再计较，就算骂几句对她来说也不痛不痒。因此，女鬼不怕死地迎难而上，本着八卦之心小心猜测，大胆求证：“道长，您是不是看上那个？”
“什么？”剑子一时没跟上她跳跃的思路，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是什么，神情微妙地变化了。
“那个俊俏的后生呀，”魅姬冲他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拖长尾音，掐着嗓子拿腔作调地说，“说，您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剑子听得忍无可忍，简直想把鬼轰出去，拂尘还没抬起，房门突然“砰”地被撞开——恰好来到门外只听到最后半句话的粉红师太，气势汹汹地踹开门，当即指着女鬼的鼻子怒斥：“真不要脸，这种话你都能说出口，剑子怎么可能看上你！”仓啷一声剑从鞘中拔出。
女鬼：“啥？？？”
灭定师太气急之下，超常发挥，一柄宝剑舞得虎虎生威，奈何魅姬脚下抹油，剑还没戳到，就化作一团雾气从窗口蹿出去。
“呔！妖孽往哪走！”师太劈了个空，又一剑朝窗牖追去。
“等等，灭定！”剑子侧身避开锋利的长剑，流云袖甩出一蓬雪白尘尾，柔韧纤细的银毫缠上剑锋，竟似藤萝牢牢捆住了树干。长剑蜂鸣不止，却再也动弹不得。
总算拦住了，剑子松了口气，他正色道：“师太，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我亲耳所闻，我早就觉得那个妖孽对你心怀不轨，你偏要留她一命，”灭定眼睁睁看着目标从洞开的窗户中逃走，她扯了扯长剑，长剑纹丝不动，她心中愈加气愤，又兼委屈，连带对剑子也没好气，“你让开！”
剑子手持拂尘，连连叹道“师太，是你听岔了。”
就在两人僵持着，剑子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解释时，门框边投下一道拉长人影。
“呃……”
年轻的学子身着紫衣华服，猝不及防见到剑子这样尴尬的场景，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目不斜视地对剑子行了个礼，冷静地问，“剑子前辈，吾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剑子收回拂尘，长剑失了掣肘，剑尖软趴趴地垂地。灭定到底在外人面前有所顾忌，冷哼一声，翻转手腕归剑入鞘。
拂尘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重新搭在肩膀上，剑子转过身面对龙宿，忽然沉下脸，疾言厉色道：“没有，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我在台上致辞之时，你在干什么！你竟然在打瞌睡！”
龙宿微微一愣，眼中讶异，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认错：“是，吾错了。”
剑子还要说什么，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张了张嘴，瞥了师太一眼，好像很为难，“师太，刚才的事实属误会，我下回自当解释，眼下……”
既然要训导学生，公为私先，私事自然只能先放下。
他说到这份上，师太哪能不明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训诫吧，我先走了。”提起剑，安安静静地出去了。
一团乱麻，总算快刀斩开。剑子关上门，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只见踢翻的凳子、窗台下打碎的花盆，泥土和碎瓦落了一地。
真是无妄之灾……他忍不住以指揉揉眉心，感到一丝心累，好在他还记得旁边站着个人，“你怎么来了？”
这么会工夫，龙宿心思敏锐，稍稍想了想，也估摸出大概，剑子问，他就平铺直叙地答：“吾刚刚经过外面，撞到冲出来的魅姬，她拉住吾，说汝有紧急的事找吾，赶快进来。”
剑子用手盖住脸，扶住额头。
龙宿关切地问：“怎么？”
“无事……”天凉了，该叫那捣乱鬼写下一份检讨书了。
剑子闷声不语，龙宿也就不说话。四下一片悄然，唯有穿堂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席卷而来，安安静静，却并不显沉闷。
就好像有个人陪在旁边，无声无息，各不打扰，不必挖空心思寻找话题活泼气氛，不用担心对方因冷待心生不满。要紧的事，不用多说，一点就透；不要紧的闲话，漫无边际地聊，比谁更能跑题。
安静得久了，剑子缓过神，有心想解释几句，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懒得说——那个会假惺惺吃醋的龙宿已经不在了，那个欲盖弥彰地吹捧顺毛的剑子又对谁解释呢。
这一遭龙宿配合剑子解围，不多嘴，不多问，简直是一位机灵又乖巧的模范学生。
剑子睁开眼，对上一双淡金眼眸——有点好奇，有探究和不解，还有点被藏得很隐蔽的看热闹的兴奋。
剑子弯了弯唇，很淡，但确实在笑，对身旁的人说：“你想笑，尽管笑吧，别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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