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九)

前文

9.

龙宿很想笑,突然想到自己没带扇子,只得把手握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稍作掩饰。

他是在儒门那种规矩严苛的地方长大,什么都要做得优雅有礼,没有珠扇遮面,在师长前辈的眼皮底下,还是端着他优等生的偶像包袱。

龙宿看了看天色,打算告辞:“既然前辈这里的麻烦已经解决了,那吾就先告退了。”

剑子忽然想到一事,叫住他:“等等,我记得按照日程,新进学子此时该在校医馆体检,你怎么没去?”

龙宿一愣,立即爽快地应道:“吾正打算去呢。”他又朝门口看了眼,脸上带出几分焦虑不安,好像当真是急着赶去参加体检。

剑子目露怀疑,明显不太相信,“真的?”

要是别人还真可能会被龙宿蒙混过去,以为他只是一时粗心忘了。但剑子知道,龙宿行事看似随性,实则极有条理,一言一行,绝不是无的放矢。倘若他真的打算去,不用人提醒早就已经在现场了。就算因意外要迟到,龙宿也会安之若素,不至于因这点小事而慌慌张张。

现在,他表现得这么明显,简直是做贼心虚,剑子信他才有鬼。

龙宿略一犹豫,含混地应了声:“嗯。”

剑子的目光越发锐利,他直言道:“你不想去,为什么?”

龙宿与他目光相接,只一瞬,他就明白剑子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口是心非,再否认下去也无济于事。谎言被拆穿,龙宿不禁感到一丝懊恼,又是这样,又被剑子看穿了,连同昨晚这已经是第二次——简直让他有种错觉,剑子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可是,他凭自己从小到大都绝佳的记忆,十分地肯定,他的的确确没见过剑子。

难道这位剑子道长,天生具有洞察人心的天赋?龙宿深思着,无意识地眯起眼。

“你不想去,为什么?”见龙宿沉默着不说话,剑子又问了一遍,特意放缓了语气,堪称和颜悦色。

龙宿叹了口气,信口胡说:“听说体检需要抽血,吾……吾贫血。”

剑子哦了一声,关切地安慰道:“无妨,一点点血罢了,晚餐吩咐厨房给你加餐,炖一锅猪肝红枣枸杞汤补回来。”

“……吾还恐针,见到细针就头晕胸闷心悸。”

“这有什么,你闭上眼看不到针尖,就不会晕了。”

“那吾可能手脚发软,吓得闭不住眼。”

“那我可以代劳,替你捂住眼睛。”

“……”

龙宿脸上维持笑容,隐隐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剑子前辈,您的关怀备至真是令吾深感惶恐。”

剑子装作没听出来,满面春风地谦虚道:“哪里,你叫我一声前辈,我自然要对你多加照拂。”

龙宿闭上嘴,面对这样脸皮深厚又满腹黑水的前辈,他实在是惹不起又无可奈何。找再多的借口,也会被剑子驳回——龙宿甚至觉得,就算他说自己累了走不动,剑子也会提议扛着他去。

“前辈,汝又何苦执意相逼。”龙宿放软了语调,试图以情动人。

剑子也收起了玩笑之色,盯着他认真地道:“我没有逼你,只那一个问题,你为何执意不愿去,有何隐衷?”

龙宿注视着他,道士也凝视着他,神情坦荡,目光温和,任由龙宿狐疑的目光打量。

好像在荒郊野外,道士遇见一只骄傲又警惕的龙,他放下武器,展示他空空的手,一点点靠近,让它观察到自己是无害的,既没有利爪,也没有獠牙,慢慢取信于这尾多疑的龙。

龙宿突然扭过头,难以忍受似的避开对方的目光,“吾有吾的理由。”

剑子心下闪过一丝微微的失望,不过很快就像水中涟漪一样散开又消失,他脸上不露痕迹,劝道:“遮遮掩掩不是解决之法,若不防微杜渐,痈肿疮疖只会越变越大,直到病入膏肓。”

龙宿瞥了他一眼,金眸微闪,好像玩笑般,状似不在意地道:“如果吾说,吾自幼身患隐疾……”说到一半,后面的话被咽下。

这点暗示,却已足够。

剑子心里重重一沉,藏在袖中的手指蓦地握紧。如同数九寒天被一盆冰湖水迎头泼下,从里到外,浑身浸透了寒意,寒意过后,把他冻在原地。

龙宿的复生,他虽然喜悦,却一直怀着隐忧。除了少数幸运儿,任何逆天改命的事都要付出代价。而运气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是最不可捉摸的,哪怕是先天高人神通广大,也不比凡夫俗子有更乐观的可能。

剑子心潮起伏,千思百想不过是一眨眼,他到底是修行有成的先天,克制自己几乎成了本能,诸般忧思在心头一转,又被收敛好丢进一个名为冷静的大门后。理智回笼,他很快意识到现在龙宿不肯去验血的直接原因。

剑子温声道:“你不必担心,取血只为了测妖魔人鬼的族类属性,断然不会因隐疾而要求学子退学——儒门有教无类,佛门众生平等,道门自会更海纳百川。”

龙宿一怔,霍然抬头飞快地看了剑子一眼,少见地生出些许的茫然失措感。剑子突然提及儒门,他差点以为剑子已经发现他隐匿儒门学子身份潜入道门的事了,可剑子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只是随口提到。

还有剑子的眼神,他是高高在上的道门顶峰,黑眸幽深如古井,好像一眼望不到底,叫人生出深不可测的敬畏,偏有时又像月光下的湖水,安宁无害,诱人一步步走到湖边。

没有人知道跳进湖水里会遇到什么,或许是暗藏杀机的水怪,或许是一颗无人见过的珍珠。

“走吧,我和你一道去。”剑子冲他笑笑,刻意轻松的语气,有意安抚他的不安。

 

他们来到校医馆外时,体检已近尾声,新进的学子们差不多都散了,竹楼外只剩寥寥数人。二人联袂而来,也没有引起侧目。只有那个白发蒙脸的李司,居然还没走,正轮到他被慕少艾抽血。

听见响动,化名李司的地理司转过头来,然后勾起唇角,好像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头发的遮盖,他看得肆无忌惮。

那个叫龙好学的人,地理司早就注意过了,不足为虑。当年的嗜血族疏楼龙宿,深沉阴险,狂傲自负,何等意气风发,连不可一世的闍皇西蒙都让他几分。现在的这个,地理司不屑地啧了一声,开口有礼闭口有理,温良恭俭让,简直像是儒门流水批发的死读四书五经的臭书生。

何况,嗜血族绝不会有转世,不过是恰好长了一张相像的脸。

倒是剑子,暌违多年,现在看架势倒是威风许多,不过还是毫无长进,在一棵树上吊死两次。上一回让他逃过一劫,这一次……剑子不会那么好运了。

地理司无声地笑了笑,与二人擦肩而过。

 

“少艾,刚才这个人的血,降得好慢啊。”被拉来帮忙的阿九对着白瓷皿左看右看,抓抓耳朵,显得很为难。

“我看看……嗯,的确偏慢,看来体内阴寒极盛……记下:李司,人族,寒性。”

“哦哦哦。”

“懂了吗,滴入月魄草汁,显鲜红是人,显黄是妖族,显黑是鬼族,深蓝是嗜血族。”

“懂了。”

拼起来的长桌上铺了干净的布,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一排排的白瓷器皿,每一个都做了标签。慕少艾在那里忙忙碌碌,先要扎破学子的手取血,储存在瓷皿中,再往里面滴加奇怪的药水,然后做下各种记录。

慕少艾刚转过身,拿起一瓶药水,弯腰往瓷皿中滴了两下,正在凝神观察血液流动,耳边又炸起炮仗般的惊呼。

“少艾少艾!这个人的血是橙子色的。”阿九尾巴一翘,直接蹦了过来。

慕少艾戳他脑门,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都说了!显鲜红是人,显黄是妖族,橙色不就是人妖两族的混血!”

“哦……”阿九似懂非懂。

送走阿九,背后又有人喊:“慕少艾,这里。”

慕大夫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最恨这种没事来添乱的人,闻言没好气地道:“忙着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剑子好脾气地说:“这里还有一位没取血样。”

慕大夫叹气,把手中的瓷皿暂且放下,转身抽了一根干净的银针,头也不抬地道:“伸手。”

龙宿看了剑子一眼,剑子对他点点头,眼中流露鼓励。龙宿深吸一口气,有几分破釜沉舟地伸出手。

慕少艾动作熟练,手起手落,银针一挑,飞出一串血珠,一滴不落地流进一个空白瓷皿中,他拿起手边一个小圆瓶,倒了两滴,终于抬头问:“什么名字。”

“龙……”

“龙好学。”

剑子还没说完,就被龙宿打断。慕少艾本来漫不经心,听到这,露出一个吝啬的笑,“这名字不错。”手上刷刷地写完标签,贴到这个瓷皿边沿。

剑子斜睨着龙好学本人,对方朝他眨眨眼,藏着浅浅笑意。

剑子面不改色,对慕少艾问道:“结果怎么样?”

慕少艾摊着手:“哪那么快,得一个个轮着看过去。刚才滴的是肝素,血还能放一会。不过嘛……”他拖长音,忙里偷闲抽了口烟,对着剑子意有所指说,“你有言在先,我就帮你先测这个。”

“这种月魄草汁,能显示族类,”慕大夫说着,拿起一个方口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稍等,很快就会显色。”

雪白的瓷器中,鲜红的血融入了无色的汁液,慢慢的颜色出现少许变化……更红了。

“人族,炎性。”

慕少艾说完,突然愣住了,剑子的神色十分复杂,好像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眼中无疑是喜色,却有一点或许本人也没有意识的怅惘。

“真好,太好了。”剑子喃喃道。

他一时激动,没注意到龙宿一直观察着他,见他太过外露的喜悦,龙宿垂下眼,掩去眸中的诧异和不解。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慕少艾也替他高兴,忍不住揶揄道,“难得你也来了,不如也做个测试,一点血就够了,顺便让阿九练手……阿九,过来!”

慕少艾放下龙宿的瓷皿,喊来阿九,他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继续刚才的测试。

鲜红的血缓缓流动,逐渐泛出一丝异色,不知为何,竟比通常的反应速度慢了很多,慕少艾耐下性子,静静等待着。

不远处传来阿九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剑子先生,你的血变得好淡啊。”

慕少艾头也不回,随口指点:“因为他是修仙者,如果是传说中的仙族之血,遇月魄草会变成灿烂的银色,因而修仙者道行越深,血色越淡。”

“哇——真的吗?那少艾你呢?”阿九被勾起好奇心。

慕少艾没有再回答他,他双目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瓷皿,脸色白得可怕,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心神巨震之下,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只见原本鲜红的血,慢慢变成暗红,一缕细细的金丝在其中流动徜徉。

“金翳流火。”

他一字一顿,从齿缝中迸出,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无数地狱幽冥般的凄厉风声,还有那个人,阴涔涔的低语。

“认萍生……”有人在轻轻唤着,似有无限的轻怜蜜爱,却比噬人的恶鬼更可怕。

慕少艾忽然抓起盖子,恨恨摔上瓷皿,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他呼吸微促,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不过是同样的血型罢了,没什么可怕的。金翳流火之血虽然稀有,却并非绝无仅有。想到这,慕少艾如释重负,忽而又好奇起来。

他翻开标签,字迹被糊了一半,上面只剩下半个名字,一个小小的“凰”字。

 

寂静深夜,悄无声息。

白日喧闹的医馆,无光无烛,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长桌上摆放着还来不及收拾走的瓷皿,静静地发生着变化。

倘若此刻有人来这里,点燃一盏烛火,他就能发现两个相邻的瓷皿中发生的异动,血珠被某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一滴艳丽的鲜红,一滴泛银的淡红,缓缓沿着瓷壁上移,慢慢的,慢慢的……宛如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两颗血珠终于在瓷皿交界处汇合。

刹那间,显出海一般深邃冥迷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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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篇名有复生,当然复生不止一个人【

支线之一含南宫→认 ,如果出现,章节会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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