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短暂的沉寂中，好像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不远处的树枝扑簌簌地响动，转瞬间一团黑影飞快掠起，剑子眉头微皱，翻腕抖出袖子，原本飘逸如轻云的袖摆霎时灌注了真气，登时如一尾矫健的银龙蹿出，兜头一缠一卷，就将那正要逃走的东西裹回来，水袖甩开，那东西就骨碌碌地掉在脚边，发出两下短促惊惶的鸟叫，“啊！啊！”
借着夜明珠的幽光，龙宿认出那是一只硕大的乌鸦，之所以用上“硕大”这个词，是因为以他的见识，竟然从不知道乌鸦能长得这么大……像一只走地鸡。
或许是龙宿的质疑审视眼神太过犀利，大乌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惊叫起来：“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话一出口，它就知道不好，闭上鸟喙已经来不及。
果然，眼前的两个人类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亲切和蔼的微笑。
“剑子啊，吾竟不知汝还有这一手，”龙宿一脸佩服，对着剑子半真半假地吹捧，“古有养由基百步穿杨，今有剑子仙迹百步捉鸟，厉害……恐怕平日里少不了鲜衣怒马放鹰逐犬。”
“那你可就想岔了！”剑子摆摆手，温和又风趣地说，“唉道士嘛，向来作风朴素，风餐露宿的时候打点野味充饥也是无奈之举。”
剑子又瞥了眼在灌木丛里惊惶不安地扑腾的乌鸦，笑道：“不过今天运气不错，这只肥鸦分量就足足的——龙宿，你应该还没吃夜宵吧？”
龙宿嗯了一声，也顺着剑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乌鸦，欣然提议道：“不如脆皮烤鸦？”
“嗯……”剑子好像在思考。
乌鸦见挣脱不了，啊啊啊地嚎叫着：“我的皮一点都不脆！”
“好吧，”剑子恍若未闻，笑吟吟地点了头，“野味就吃一个新鲜，我们这就动手吧。”
龙宿转头对着乌鸦，不忘温温地火上浇油：“你这扁毛畜生闹什么，能被堂堂道门顶峰人物天下闻名的剑子仙迹吃掉，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剑子开始挽袖子，见乌鸦满眼惊恐，他不由摇头叹道：“你这只鸟呀，真是白长鸟嘴了，给你指条明路罢——我旁边的这位龙宿公子，他向来悲天悯人怜贫惜弱，你不如嘴甜求求他，他要是开口放生，我绝不阻拦。”
两人都低头看乌鸦，目光没有丝毫的交接，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真的都在专心地和乌鸦说话。
大乌鸦看看这个道士，又看看那个公子，虽然两人都笑眯眯的，但凭着动物的本能，它觉得一个字也不能信，逃不出他们的罗网。
乌鸦闷闷地叫了一声，沮丧道：“要我说什么？”
龙剑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的龙宿先开口：“你自己知道。”
他一开口，乌鸦忍不住露出惧色——龙宿收起脸上的笑意，语气微寒，浸了一股高高在上的冷酷。
它嗫嚅道：“我……我也不是故意要拿的，而且我们鸦族的天性就是捡拾亮晶晶的东西，我……我以为他们不要了。”
龙宿问道：“什么不要了？”
“一……一颗金牙。”
乌鸦的回答和预想的不一样，剑子不易察觉地皱起眉，难道乌鸦真的什么线索都不知道？
龙宿已经继续问下去了，他语气平静无波：“谁的金牙，你从哪捡来的？”
乌鸦破罐子破摔，索性和盘托出：“几天前我记不清了，那天晚上我在树枝上呆了会，打算飞回巢时，发现那里草丛里有两个男人，好像抱在一起，上面那个压着下面的，我好奇多看了眼，发现他们好像在动，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喊‘你到底想怎样’，另一个就笑了两声说‘我要你的身体’，眼看着要嘴对嘴堵上了……”
龙宿越听越不像一回事，有点不耐烦，暗忖：“难道还要仔细听完这种事？”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它，让乌鸦赶紧长话短说跳过这段描述，他隐蔽地瞄了眼剑子，只见道士老神在在不动如山，龙宿想了想，松了口气，剑子果然有高人风范。
好在，乌鸦对那些也不感兴趣，它继续说：“都说什么非礼勿视，我看了眼就赶紧飞走了。等第二天经过这里，太阳光照着，我看到有什么在闪，落到草丛里找了找，找到了一颗金牙，两位大仙你们知道的，我们乌鸦族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了……”
眼看着乌鸦又要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了，剑子突然问：“那你见到我们，为什么要跑？”
乌鸦眼珠一转，狡猾又无辜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也是来……”
龙宿直觉接下去不是什么好话，冷冷地睨了它一眼，正要开口喝止，剑子已经淡淡地截住它的避重就轻：“金牙是从那堆白色粉末里找到的吧。”
乌鸦呆住了，它不安地动了动翅膀。
剑子盯着它，目光锐利如箭：“你知道那是什么对吗？乌鸦一族食腐肉，常常与尸体打交道……骨灰是什么样子，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说的对吗？”
难熬的寂静之后，乌鸦受不了一般地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剑子静静地问：“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人长什么样？”
“是道士打扮，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真的！被草挡住了，我只是飞过时瞄了一眼，我真的没看见。”乌鸦说。
“道士打扮？”
剑子微微失望，方莱洲是道学园所在，在这问道求学的十个人里起码八九个是道士打扮。
“还有呢？”
“我呜呜……我愿意交还那颗金牙，”乌鸦看起来很心痛，“求你们饶我一命，我的皮又老又硬，一点也不脆啊。”
龙宿没说话，看着剑子。他知道剑子本来就没有真下狠手的打算。
一刻钟后，乌鸦心有余悸，扑腾了几下逃命般地飞走了。剑子掂量着手掌中的金牙，指腹缓缓摩挲，若有所思。
龙宿从身后走上前，“汝有什么发现吗？”珠光也随着他靠近。
剑子没说话，把金牙递给龙宿，一入手，龙宿就惊讶地挑眉：“这么轻？”——比同样大小的实心纯金，轻了一半不止。
纯金质软容易变形，工匠锻造金器，或多或少会掺入别的金属，或加强硬度，或增添光彩。这枚金牙应该也是如此，只是金量应该很低。
剑子点点头，道：“这种金牙，富贵人家是不屑戴的，真的穷人，又买不起。只有那种没有多少钱，又想挣脸面的人才会买。这么一点金子，金钗金镯不必说，做戒指都不够，那么只有镶在嘴里，张开嘴就能明晃晃地让人看到，能大大地满足虚荣心。”
“但显然，张生没有金牙，”龙宿点明，“而且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去买这种花俏的东西。”
线索越多，却越显得疑问重重。如果金牙的主人不是张生，那又是谁？
龙宿道：“其实还有一个疑点。”
刚才剑子随乌鸦去藏金牙的地方，龙宿沿着周围勘探了一圈，虽然深夜漆黑一片，但他似乎有种能在黑暗里清晰视物的天赋，一旦聚精会神，纤毫分明，简直好像……他本来就适合在黑暗中活动一样。
“吾看了那里的痕迹，很奇怪，地上有两个倒地的痕迹，吾比划了一下，肩峰骨到手肘的距离有明显差异，应当分属两个身材不同的人。左边的压痕，旁边掉落了手帕和糖糕；右边的压痕，散布了骨灰。”
“或许是翻滚中变换了上下的体位。”剑子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两个倒地的痕迹之间，并不是连续的，起码隔了两丈以上——剑子，汝倒是告诉吾怎么滚才能滚出腾空的效果。”见剑子如此坦荡，龙宿也不甘示弱。
剑子沉思片刻，忽然有了某个猜想……难道是那样？要不要验证一下？
他瞥了龙宿一眼，好像在说“你看着吧”，然后左右看了看，寻了一块平整些的草地，捡干净了上面的小石子，又扯干净了周围带刺的植物，大有现场演示的意思。
龙宿没料到他打算实地验证，站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动作。
整理完草地，剑子一撩道袍，就半躺半坐到了地上，北坡在海边，气候湿润，这里的泥土堆积了积年的苔藓类和腐败的落叶，十分松软，剑子用了点力，手肘在身侧的泥地压出一个痕迹作为标记，接着，他朝龙宿招手，一本正经地说：“你过来，压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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