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二十六)

前文  26.

小芸抬起头来,一张脸毫无血色,她身躯是半透明,微微发抖,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因悲愤而颤栗:“那天,我……我带着新做好的糖糕去找张郎,却没想到……”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惊又悔地停下,咬着嘴唇不安地觑着剑子的脸色。

然后她望进了一片平静——剑子神色温和,眼中似有安抚的意味。

女鬼心里一酸,喉中似哽了一团棉絮,她张了张嘴,才苦笑着道:“您,是都知道了吗——仙长,张郎……张生他,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她大睁着眼,期盼地望着剑子,眼中弥漫着悲戚,还有一线殷切的光亮。

剑子摇摇头,轻轻道:“节哀顺变。”

小芸愣愣地,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了。

四下寂静,好一会都没人说话。

龙宿走过来,手上端着一杯热茶,走到捂着嘴低泣的飘姑娘身边,“喝杯茶,暖一暖吧。”

小芸正沉浸在悲伤心事中,被龙宿这一茬打断,她呆了呆,客气地拒绝:“多谢,不过我是画鬼,不能……”

龙宿:“这是墨汁。”

小芸接过茶杯,里面果然是冒着热气的墨汁,更奇异的是,黑漆漆的墨汁中还飘着茶叶,她做鬼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墨汁冲茶叶这样的操作,她闻了闻,好奇地喝了一点,然后满脸的不可思议,对龙宿道了一声谢。

剑子挑起眉,有些惊讶龙宿居然肯纡尊降贵替别人斟茶。龙宿如有所感,转过头对剑子矜持有礼地一笑,就差把“温良恭俭让”刻在脸上。

这么会工夫,喝着热饮的小芸已经慢慢缓过来,她捧着光滑的瓷杯,双手紧紧扣住,好像握着点什么心里就能更安心一点,她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好像自言自语:“从哪儿说起呢?”

剑子道:“无妨,我不赶时间,你可以慢慢说,说清楚。”

小芸点点头,她往日性格刁钻阴郁,就算犯了错也会想方设法给自己推脱,经历一番生死起落后,身上那些尖尖的刺好像也被打磨过,看起来平和多了。

“我与张生来往有一段日子了,他一个人离家来此求道,囊中羞涩,又不擅交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常去周围山林中采药,卖给榕树下的杂货铺换点零钱。役鬼居住的幽魂林,别的道士们因为禁令很少踏足,鬼又不炼丹,所以收获很好,张生就常常趁着天黑来那里挖草药——真是傻子,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要不是我打了招呼,捣蛋鬼们早把擅闯者掀翻了。”

“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我可怜他平常只知道死读书,孤孤单单,连个伴都没有,有一回心血来潮做了一屉糯米团,拣了几个给他送去,他正在灯下整理白天听课的笔记,见到我来吃了一惊,差点被凳子绊得摔倒,然后手忙脚乱地作揖,说‘姑娘,你怎么来了,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小芸说着,唇边浮现微薄的笑意,而那点笑意还未展开,又变成压抑的苦涩。

“剑子道长,我晓得道门的规矩,人鬼殊途,何况我还是因罪失去自由的役鬼之身,我以为私下来往,小心一点就没事了。哪想到……”

“那天,我去找张郎,四处没见人,我心里奇怪,就动用了在他身上做下的隐蔽标记——女鬼的小花样,道长您想必也听说过。靠着追索标记,我越走越远,出了道学园,最后竟然一路追到思过崖附近,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打扮有些奇怪,但化成灰我都认识,正是四处不见人影的张郎!”

“我喊了声,那人却像是没听见,我那时……真蠢,竟没发现整件事的蹊跷之处,只顾着气恼他不理我,全力运功赶上去扯住对方袖子,伸手去掀那人的兜帽,哪料到那人发出一声冷笑,阴测测地说了句‘差点漏了,这倒是个麻烦’。我来不及逃,背后一掌劈下来,痛得差点失去意识了,魂体也散成碎末。万幸那人大概没想到我是画鬼,就这么走了。我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拼命地逃回来,后面的事,我就没有意识了。”

小芸紧紧捏着茶杯,指甲泛出青白,整个人隐隐颤抖,好似还停留在那一刻的惊惶恐怖中。

龙宿抓住她只言片语提及的线索:“兜帽?是紫色的斗篷吗?”

小芸猛地抬起头,又急又快地肯定:“是,就是紫色的,还有他的脸是凹进去的,你知道他谁吗!”

剑子如有所悟,低叹:“双极心源,再加移魂术,果然是他没有错。”他瞥见龙宿眼中的疑惑,索性对他讲解起来。

剑子当年有位同侪名唤圣踪,乃是出身北境的修道先天慕名来中原道门学习。他有一门绝学,就是双极心源。据说修炼到后期,威力倍增,只是有一项副作用——脸会凹进去。

龙宿听了,神色古怪,又有几分了悟:“难怪要垂着头发遮脸,也幸好汝们修道人可以辟谷,不然实在多有不便。”——比如吃饭的时候,饭碗不会被凹脸卡住吗?

剑子哪想到龙宿心里的奇思妙想,又说起了移魂术的来处。

当年道门有位天纵奇才的真人,对三魂七魄有独到的研究。他后来写了一本秘书,里面记载了很多魂魄相关的方术心得,书成之后,真人宣布会挑选一位出众的后辈传授此书。

圣踪对那本书很感兴趣,他那时声名很好,修行勤奋,友睦同侪,上课也从不迟到早退,还时不时抽时间下山做好事,简直是青年模范道士带头人。

龙宿:“那剑子汝呢?”

剑子:“我虽然有点心动,但没那么积极。”

龙宿:“哦……”应该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吧。

剑子笑了笑,坦然道:“道门典籍浩如烟海,贪多嚼不烂。我有古尘,也打算专攻剑术,那本魂术虽好,对我不过是可有可无。”

龙宿睨着他,有几分笃定:“然而,那本书最终还是交到汝手里。”

剑子不料他正中红心,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只好说:“嗯……这也是意外,意外。”

说起来,还真是阴差阳错的意外。那位真人别无嗜好,唯好做饼,经常在三清神像殿外卖烧饼,可惜大家都说饼的味道一言难尽,真人颇为郁闷。

最初还有那心思活络的人,为了讨好真人专门去买饼,哪知道真人贯彻“在商言商,其他免谈”的宗旨,连个多余的眼风都不给。几年,十几年下来,套近乎的人都散了,真人的生意也越做越差,顾客屈指可数。

剑子生性好动,老是东奔西跑,有时回来晚了碰上道门膳堂关了,就会去真人那里买饼。其实本来是不止剑子一个忠实顾客,还有两个年纪很小的小道士会来光顾,然后手拉手在夕阳下吃饼。可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那两个也不来了。

剑子忙忙碌碌,等某一天发现包烧饼的油纸会显出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奖了。第二天,他拿着两张包饼纸去见真人,真人笑眯眯地夸了他骨骼清奇资质不凡云云,然后将一本沾了油花和面粉、被撕掉好几页的册子送给他。

龙宿深吸了口气,“吾要是圣踪,一定恨得牙痒痒。费尽心机,却让汝轻易得了。”

剑子反而很平静:“不过是机缘巧合,真人做饼的时候,我见过他随手扯下几页来生火——我猜,他成书后又后悔了,想过要毁掉书,不知怎么又改变心意了。现在想来,真人并不是杞人忧天,上面记载的魂术如果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里,贻害无穷。”

龙宿:“如果汝才是魂书的传人,圣踪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剑子叹气:“他那时是人人称赞、德才兼备的先天,又是我的好友,问我来借,我自然借了。”

龙宿无语,于是夸了他一句:“汝可真大方。”

他们的对话,小芸一直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她红着眼圈喃喃道:“所以,是那个叫圣踪的先天用移魂术夺了张郎的身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选中他?”她话中是掩饰不住的怨恨。

如果说小芸是因为差点识破了“张生”皮囊里的地理司,才惨遭毒手,那张生又是为什么被害,他是个庸碌的修道者,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奇遇,没什么功德,却也没有做过恶。

剑子默然。

冥府十殿阎罗前,才容你分说善恶因果功过。人世间的不幸杀戮,不过是为恶者的一念之间,手起刀落,血溅三尺。若是剑子这样的人碰上,不过是狭路相逢拔剑鏖战,事后感慨一声“好险”,若是平凡庸碌的人撞见,毫无反抗之力,似乎就只能认命。

到现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终于渐渐清晰了。困居思过崖的圣踪自己不能出来,就处心积虑诱惑了一名樵夫进洞,抹杀了其自身的魂魄,将分体地理司装进这个皮囊。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地理司遮掩身形和脸,化名潜入了道学园的入学考试。

只是地理司没想到,入学的新生们都要接受抽血检查以验证族类属性。樵夫死了好几天了,血液早就凝固,必然会被药师看出端倪,这时再换个新鲜的身体就成了当务之急。人烟稠密的地方,地理司不便下手,靠近先天们居所的地方,他不敢下手,挑来挑去,举棋不定。最后在人迹罕至的北坡,面对落单的张生,地理司终于狠下杀手,事后,将不要了的樵夫尸体化成了骨灰。

张生沉默寡言,独来独往,除了小芸,竟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想到先前赤山之行一连串的意外,龙宿好像明白了什么,“恐怕赤山上的飞来横祸,也在圣踪策划之中,他到底想干什么?”

剑子低低地说:“他冲着我来的。”

他为什么要针对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过去又发生了什么?……龙宿感觉胸中似潮水涌动,一层层冲击着堤坝,想要问个清楚,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久前,细雨寒意中的清晰回避,不容动摇。而他,并不是愿意一而再撞南墙的人。

 

小芸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受此重创,几十年的修行全毁,甚至见不得日光,还要寄居在画中到灵气充沛的地方慢慢调养,不知过多久才能恢复从前的修为。

回到画卷之前,小芸欲言又止。

剑子说:“你放心,我会将害你们的人绳之以法,如果还能找到张生的尸首,也一定带回来,让他入土为安。”

小芸一怔,忽然捂住眼睛,大颗大颗的水珠从指缝落下,她是画鬼,那水珠也像是洗过颜料的水,斑斑驳驳,把女孩好好一张白皙漂亮的脸,染得乱七八糟。

剑子没有笑,只是目光温和又沉静地看着她。

沉默一会,小芸放下手,她嗓音喑哑,声如蚊蚋:“先生,是不是我与他……我们太没本事了,所以才命如草芥任人欺凌吗?要怪张郎他命不好吗,还是要怪我修为低微,我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岔了,”剑子忽然打断她,“这世上的天理只有谴责凶手为恶,哪有责怪受害者弱小无能的,不然,我们这些苦境正道还有什么用?”

临走时,又说:“安心调养吧,一切有我呢。”

花脸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泪珠,小芸忽然俯身下拜,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化为一缕烟飘回画卷中。

剑子收起画轴,谢了渡香蝶的帮助,就带着龙宿告辞了。

出去的时候,两人并肩着走过墙外的垂柳,寒意渐浓,风一吹,泛黄的叶子就从瘦削的枝条上滚落。

剑子拂去落在肩上的碎叶,这才发现龙宿一直看着他,金眸中若有所思,好像在认真揣测一个难解的谜题。

剑子失笑:“干嘛这么看着我?”他笑吟吟的,顺手从龙宿发间摘下一片枯叶。

枯叶莽莽撞撞地掉下,却被轻柔地捻去,轻轻飘落在地,龙宿恍惚间,终于想起他刚才在想的什么——喜欢上剑子一点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才能不喜欢上他。

龙宿没有回答他,剑子也不以为意。

初冬萧瑟,他们踩着遍地金黄的落叶越走越远。

 --------------------------------------------------------------

一句话的双秀  

下一章本篇收尾,阿龙会收到一个暴击【

评论(29)
热度(13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明菱|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