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30.伥鬼 

马车在山谷前停下，不远处的密林被沉沉的雾霭遮蔽，前路杳杳尽没其中。重重雾霭中，鸟兽皆噤，悄无声息。

在这极度的静谧中，隐隐潜藏了某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马儿不安地踏着蹄子，应无忧扯紧缰绳，凝神侧耳听了一会，脸色愈发凝重，他对着身后的车厢低声提醒：“主人……”

“吾知道。”一柄珠扇挑起马车垂落的帷盖，龙宿探身而出下了马车，他走到马车前方，凝望着密林深处，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应无忧提议道：“主人，是否绕路？我记得那边的山头还有一个铁索桥。”

山间雾霭如浪涛翻涌，龙宿瞧了一会，眼中流露出无声的杀意，缓缓道：“那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应无忧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注意到不止是前面的路，他们之前来的路，也渐渐消失在雾气中——这古怪的山，古怪的雾，让人进退维谷。

龙宿想了想，又回到了马车上，抱着一个镶珠嵌宝的匣子下，一打开，里面是一格格整齐排好的密封瓷瓶，这是富贵人家出门常备的药箱，装几味保济丸、麻黄丸，有个积食、头疼脑热可以应急。但龙宿的药箱里，显然并不止于此。

他挑中一个小药瓶，破开封口，一股难闻的骚臭味顿时弥漫开来。龙宿把药瓶递给属下，道：“拿好，这是千年臭鼬精的尿，有它可以保汝一时无虞。在马身上洒一点，剩下都用在自己身上，不要乱走动，就留在原地。等到雾散了，切记不要耽搁，也不要管吾，立即原路返回。”

应无忧接过药瓶，郑重应下，如龙宿的吩咐照做后，就默默地抱着剑守在马车边。

龙宿暗暗点头，他的属下众多，应无忧能受到器重，除了忠心，就是他能迅速、绝对地执行命令，从不拖泥带水，不会一腔热血上头执意要陪主人探险，也不会多嘴问主人怎么不洒臭鼬的尿。

龙宿又在药箱中挑拣了一番，选了数个药瓶带上，而后沿着几不可辨的山道走进了雾气深处。

“奇怪，铁索桥怎么断了？”

剑子站在崖边，诧异地望着云雾中断成两截的铁锁桥，上回路过时，这桥分明还好好的。这座桥是郡中的大善人赵员外出资修建，虽然又窄又晃，仅容一人通过，但山民和挑夫多喜欢从这里走，因为能省下绕十几里山路的麻烦。而今铁锁虽断，上面残存的木板却还好好的，不像日久腐朽所致，倒像是有人蓄意破坏。

“看来，是免不了从山下绕路过了，”剑子摇了摇头，一甩拂尘，走上崎岖的蜿蜒小道，“正好一探究竟。”

道士的目光悠悠从雾气缭绕的高山深谷掠过，感应到那隐隐的妖气，白绒绒眉毛一蹙又轻轻地松开。

龙宿走在雾气中，珠扇轻摇，眼前的雾霭薄了许多，不甘不愿地稍稍退后，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摇扇，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密林深处。就在此时，他听见若有若无的呼救声。

龙宿循声而去，呼喊声很快变得清晰，听着像是妇孺，“有没人？来人啊！救救老婆子的命啊！”

绕过一片纠缠的藤蔓，龙宿见到了靠坐在树下的人——那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婆婆，脑后竖着扁扁的假髻，身上是打了补丁的土布褂，挽着一个盖着印花布的篾篮，她佝偻着坐在树下，正捂着一条腿满面痛楚地呼痛。

见了龙宿，老婆婆像是见到了救星，脸上惊喜万分，隔着大老远就招手：“后生！后生！过来救救老婆子的命啊，哎呦啊，痛啊……”

龙宿眨了眨眼，眉峰轻轻扬起，换上恰到好处的焦急神情，浑然一个冲动热血轻信的书生，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老婆婆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家，您还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婆婆浑浊的眼珠中有喜色一闪而过，她借着抹眼泪垂下眼，絮叨叨地说：“真是老天保佑，没想到还能遇上人啊，我老婆子采药的时候伤了腿，动不了了，这荒郊野外的，本来以为要死在这里呢！真是老天保佑！”

“这样啊，”龙宿肃着一张俊脸，带着几分责备地说，“这大雾茫茫的，连路也看不清了，更别说采药了，老人家您真是糊涂，怎么也不该在这种天气出门采药。”

老婆婆神色显出一丝僵硬，她反射性地紧了紧臂弯里的篮子，然后又落下了几滴眼泪：“老婆子是没有办法啊，后生，看你穿着打扮想必是出身富贵吧，你哪里晓得我们这样靠天吃饭的苦，刮风下雨也休息不得。”

龙宿目露怜悯，叹道：“您天天采药吗？那的确是辛苦。”

老婆婆指着自己腿上的血迹，哭诉道：“是啊，哪晓得今天伤了脚，大雾封山，老婆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好心的路人，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只见沾满了泥土的土布裤脚上，染开一片鲜红的血迹，果然伤得不轻。龙宿又望向老人手里的竹篮，疑惑地问：“既然如此，老人家你怎么不用些草药先给自己止血，都性命关头了，您也别舍不得这些草药，好歹止血保命再说，否认血一直流下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掀开那盖着篮子的花布。

老人家忙拦住龙宿的手，又抹着眼泪哭道：“今天实在不凑巧，还没采什么药就摔伤了腿，没采什么药，没有……”

龙宿收回手，盯着老婆婆看了看，看得老婆婆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俄尔一笑，“那也无妨。”起身指着附近的一块青石道：“我粗通药理，那里有几根小草，叫做‘墓头回’，是一味功效极好的止血药，我现在就替您采来。”

老婆婆一愣，立即迭声道谢：“那，那有劳公子了。”

龙宿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状若无意地说起：“不过说来奇怪，书上记载墓头回只长在死人的坟头，这里……无墓无碑的，难道是从前有人横死于此？”

老婆婆只顾低着头，抱着伤腿抹眼泪，“这……这我老婆子也不知道了。”

龙宿笑了笑，“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剑子蹲下身，和眼前的小童视线齐平，小童约莫七八岁大，小脸蜡黄，身上的衣服不合身，是大人的旧衣服改制的，袖子裤腿宽宽松松，衬得他越发瘦骨伶仃。

剑子靠近的瞬间，小童瑟缩了一下，剑子见状又后退了两步，见小童明显松了口气，剑子只好摸摸鼻子苦笑，难道自己长得这么吓人？

正当剑子寻思着该怎么哄这小鬼说话之时，小童却主动开口了，他还是有点怕，鼓起勇气，细声细语说：“老伯伯，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老伯伯？”剑子看了眼自己额前垂下的白发，无奈地叹气，不过认真想来，以他的年纪当这个小鬼的太太太爷爷都绰绰有余了，遂也没有纠正，而是接着问，“你家在哪？”

哪知，那孩子看着小却很机灵，再一开口就换了称呼：“阿伯，我家就在那座山头。”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小童指的那座山，说远不远，沿着山路弯弯绕绕也有半天的路程。

剑子奇道：“这么远，你一个小鬼怎么跑出来了？”

小童像是很羞涩，低着头不敢看剑子，闷闷地说：“是……是奶奶去山里采药了，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没回来，我要去找奶奶。”

剑子颔首道：“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孩子。”他去拉小童的手，触碰到的肢体冰冷，像是才从井水里捞起来。

剑子的手掌宽厚温暖，一捏住孩子细细的手腕，小童就像是被烫了似的微微发抖，仿佛畏惧却又不敢挣扎。剑子将小童的神态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说：“走吧，我送你去找奶奶。”

山中的雾气渐渐升起，能看清的不过是身前的丈许地，这里的山道崎岖多弯，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失足跌下山谷，剑子拉着小童却似闲庭信步，走得不紧不慢。有两回，小童瞅准时机，紧张得手心捏出冷汗，然而还没有伸手，剑子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来和蔼地提醒：“当心脚下，再往前两步山道是直折转弯，你扶着山壁走。”

这样几次下来，小童也泄了气，只忖度着怎么尽快脱身。

走在剑子旁边，小童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再怎么老成，到底是年纪小，孩子对甜香食物天然缺乏抵抗力，小童怯生生地问：“好香呀，阿伯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吗？”

“哦，你说这个吧，”剑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是一串小粽子，每一个都不足鸡蛋大，深碧的箬叶裹着莹白的江米，用五色丝线捆成一角一角，模样玲珑可爱，闻起来也香，“这是城里有名的虞家粽子，香软可口，就是甜得有点腻牙——你要吃一个吗？”

小童眼中流露出渴望，还是语气坚定地拒绝了：“不用了，我……我不能吃。”

“像你这样的年纪，这么乖巧的孩子，我没见几个。”剑子叹道，没有勉强，把小粽子包好收入怀中，又问，“你多大了？”

小童一愣，“七岁……再多一点吧。”

道士忽然停下脚步，他眉宇间似有怜悯之意，可出口的话却如雷霆滚落，令人心生敬畏，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是问，你已经七岁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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