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32.

老妪骇得后退两步，惊呼：“不可能！你怎么，你怎么会醒来？我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中了招陷入昏迷的人，怎么会醒！虎大王的妖气，向来是无往不利的。

虎大王也发出一声烦躁的咆哮，它现在的状况，就好像是某个人刚要落座吃饭，结果桌上煮熟的鸭子竟然开口说话了，还是指责你烧法不对。

龙宿起身，拂去衣袂上沾的碎叶和枯草，动作间依旧是风仪隽雅。这些碎叶枯草大多是老妪拎着他蹿过树林时沾上的，可谓“风尘仆仆”，方才情况特殊，龙宿也不是忍不了，但眼下到了目的地，要会见这里主人了，龙宿的教养和审美不容许他继续衣冠不整下去。

拍掉了袖子上的枯草，龙宿心情好多了，他对着老妪笑了笑，道：“劳烦老人家送我这一程，不过，既然已到虎穴，再昏迷不醒就是失礼了。”

老妪惊疑不定，忽然想起什么，慌慌忙忙对虎大王解释：“大王，你不要信他胡言乱语，我当真不知情，不关我事。”

虎大王看也不看她，冷哼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得了这句准话，老妪脸色才好看些，挺直了腰板，怨毒地瞪了龙宿一眼。

龙宿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么想，颇有兴味地打量着四周，他看了眼虎妖与老妪，又想起门口那群伥鬼，哑然失笑：“为虎作伥这个词，还真是贴切。”

赶着吃饭的虎大王不多说，喉中低吼，摆出了扑猎的姿势，抻直前爪，脊背拱起，虎尾如长鞭，金黄的竖瞳中杀气腾腾。它根本不想废话，人昏睡着吃起来比较方便，人醒了也不过多费几爪子的力气。

龙宿刚要开口，一阵腥风扑面而来，电光石火之间，他侧身疾退两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虎爪，还来不及喘口气，身后又是血盆大口咬下，龙宿眼中寒光闪动，足尖一点一掠，旋身仰头避过虎口，又是侧身退开数步。他的动作其实并不快，却是精准有效，总是惊险万分地擦着虎妖的攻击毫发无损地避过。

只见眼前人影一晃，虎大王又扑了个空。它被激起了杀性，一爪子拍下，“轰—”挡道的玳瑁屏风被击穿，碎成一地的残渣。

龙宿依旧是只避不还击，唇边是一贯从容雅贵的笑意，此刻，金眸微微眯起，仿佛流露出无言的冷意，朗声道：“禽兽成妖向来不易，我有心结识大王，没想到数百年道行的虎王却只知茹毛饮血，与禽兽无异。”

数度攻击落空，虎妖也觉出不对，它到底是有几百年的道行，兽性难脱，灵智已开，闻言，喉中威胁般地发出低鸣，道：“放肆！你这小小人类，又知道什么！”

龙宿环视四周，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吾观大王的洞穴，有金樽玉杯，有锦屏朱门，有家丁童仆，但还缺了最要紧的东西，可惜了，大王的逍遥日子，不过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虎妖忍不住问：“缺了什么？”

“阁下好歹是堂堂得道虎王，竟也和山魈鬣狗那等不入流的畜生吃得一样，”龙宿不顾虎妖低低的咆哮，继续道，“阁下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五鼎烹耳’？”

文盲的妖怪发现自己听不懂话，暴躁地用爪子挠着地毯：“什么？”

龙夫子循循善诱，耐心地解释道：“意思就是，如果活着不能吃到用铜鼎煮出来的肉，那生不如死，还不如被铜鼎煮成肉汤算了。”

这两句话浅显直白，虎妖恍然大悟，将信将疑：“铜鼎煮出来的人肉，真的这么好吃？”

龙宿道：“那当然，古人名曰‘和骨烂’‘不羡羊’，古时名厨易牙，杀了自己三岁的儿子，专门炖出鲜甜可口的肉汤进献主君——都说虎毒不食子，人更是看重伦常，能狠得下心把幼崽做成肉汤，大王想一想，那汤该有多诱人了。”

虎妖被他说得心痒痒，上下打量着龙宿，目露怀疑：“那你会煮吗？”

龙宿摇着珠扇，但笑不语，神态自信如成竹在胸。

虎妖仍在犹豫，但转念一想，试试也无妨，反正龙宿一介凡人在虎穴，只要派人看紧了，人又逃不了，随时可以吃，等学会了肉汤的作法，再把他丢进去煮了也不迟。想到这，虎妖颇具威仪地收回爪子，沉声问道：“那你愿意帮本大王炖肉汤吗？”

龙宿客气地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虎大王满意地点点头，但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府中除了你，现在没有别的人了。”

这我当然知道了……龙宿漫不经心地摆摆手，道：“正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上好的肉汤需要数道繁琐的准备工作，请大王允许吾进行最充分的准备。吾会列出单子，请大王派手下将这些厨具和调料采购来，另外，如果大王要用到一些珍贵的药材，也需要先进行预处理，比如说当归和黄芪这些药，吾们需要……”

“好了好了，随你怎么做。”虎大王听了一会，就不耐烦了，它指了老妪去给龙宿搜集材料，踱了几步，忽然长啸一声，极富穿透力的虎啸震得山洞仿佛抖了抖，外头的伥鬼们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不明白大王怎么突然又发脾气了。

虎大王大吼：“还杵在着干什么！当务之急，你们这群废物，赶紧出去给本大王抓个人回来！”

外面响起众鬼心惊胆战的应和，龙宿冷眼看着，嘴角微翘，丝毫没有作为这一片鸡飞狗跳场面的始作俑者的意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短暂的沉默后，有个伥鬼冲进洞内，喜气洋洋地高声通报：“小毛鬼回来了！还、还抓了个道士回来！”

道士？龙宿挑眉，他忽然有一点微妙的预感，不会这么巧吧？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当双手被绳子捆住的白衣道士，被一个小伥鬼押进来的时候，龙宿默默背过身，捂住了额角。这叫什么啊？

无巧不成书？天缘凑合，还是阴魂不散？——在此刻遇到剑子，当然是惊喜又意外，但又不全是惊喜，还有惊吓，以及感到棘手了。

剑子“垂头丧气”地进了虎穴，还没开始表演，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咦？剑子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眨了眨眼，这次确认了，这个呆在虎妖洞里的书生就是龙宿本人。

意外重逢，剑子心情不错，他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和龙宿打招呼：“呃……”龙宿已经一脸冷漠地抢先说道：“别想套近乎！吾不会为区区陌生人向虎大王求情的，吾只是大王新聘请的羹汤厨师。”

剑子：“……”

龙宿义正言辞地重申：“我们不熟。”

看着厨师和今天的午餐肉对视，虎大王大爽，它难得幽默一把：“没关系，等你们进了锅子就都熟了。”

在剑子仙迹面前说冷笑话无异于班门弄斧，两个“不熟”的人类看也没看它一眼，虎大王只好自己哈哈地干笑两声。

虎洞的规模并不小，主洞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小洞，有的是储藏室，有的是伥鬼们挤在一起躲避风雨的地方，有的是给访客住的，有的，则是关押猎物们的牢笼。

此刻，空置已久的牢洞又添了人气。

牢洞不过三丈见方，因为少有人住，并没有意想中的秽物和垃圾，一眼望去，只是一个长满青苔的石洞，洞口围了一圈铁栅栏。

剑子在里面，龙宿……也在里面。

剑子是作为储备粮进去的，龙宿则是被告知目前客房紧张，只得委屈他和储备粮挤一挤，虎大王还觉得自己很机智：“正好，把食材放进你房里，方便你进行下锅前的准备。”

因此，虽然两人同在一洞，待遇还是有一点差异的。

剑子沿着洞壁转了一圈，啧啧称赞，“这里的采光不错啊，龙宿。”

龙宿站在铁栅栏前，仰头望着逐渐阴沉的天，道：“何止，通风条件也很好，今晚的暴风雪可以畅通无阻灌进来。”

“那真是伤脑筋，我这里只有一捆稻草御寒。”剑子这么说着，却并不真显得担心。

“吾这里倒是有一床被褥，不过大概还没稻草干净。”龙宿语气中颇为嫌弃。

剑子朝龙宿方向望了眼，那里果然有一床缎面的被褥，缎面原本质地应当是不错，然而上面溅了一团团凝固的暗褐色，其来源可想而知。

剑子想了想，有了主意：“那我们合作吧，你把被褥挂到洞口挡住风险，然后过来跟我一起睡稻草。”

龙宿一本正经地拒绝道：“我们不熟。”

剑子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龙宿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剑子止住笑，“我突然想到了茶理王跟我讲的一个笑话。”然后也不管龙宿什么表情，自顾自说下去：“有一天，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在街上遇到了一块七分熟的牛排，结果它们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各走各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龙宿没说话。

剑子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笑吟吟地说：“因为它们都不熟。”

龙宿叹了口气，无论发生什么了，剑子随时随地都能开心得像在郊游，大概没有什么心事能真正挂在他心里，这大概就是道门先天超凡脱俗的本事了。

龙宿把沾了血污的被褥抱起，挂在铁栅栏上，有棉被的遮挡，从外吹入的寒风一下子小了，山谷中呼啸的风声被隔在外面。

龙宿塞好透风的缝隙，从怀里取出夜明珠，幽幽照亮暗室，这才开口问道：“汝怎么会来这？”

“我最近恰好接了一桩重要的委托，从方莱瀛洲出来了，路过这里见雾中似有妖气，进来察看一番。”

“委托？”龙宿很意外，“汝堂堂道门顶峰之尊，是何人能请动你的大驾？”

“是郡中的大善人赵员外，他家中出了怪事，特意请道门派人襄助，”剑子语气温和真诚，“你来得正巧，就跟我一道走，我们同路，顺便带你长长见识。”

龙宿品度一番，应下了。

剑子似乎高兴，额前三绺白毛下，眼中神采飞扬，还戏谑道：“为什么你见到我，一点都不显得惊喜？”

龙宿斜睨着他，示意他注意一下当前的环境：“剑子，吾不觉得在这种地方碰面，很值得惊喜。”

“这样啊，”剑子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拎出一串深绿的玲珑粽，在龙宿眼前晃了晃，“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