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33.

虞家粽子是城中的老字号了，龙宿早闻其名，它家的粽子个个晶莹如玉、香甜软糯，听说每天一大早刚出锅时，外面都有人排着队来买。剑子手上的粽子，虽然冷了粘牙，但的的确确是虞家粽子。每一只都小小的，一口一个，不会积食，而是恰到好处意犹未尽。

但仙气飘飘的剑子仙迹去排队买粽子，这也太接地气了。龙宿想了想那个画面，觉得有趣，心情也雀跃起来，偏偏还假惺惺地问：“这是什么？给吾的么？”

如果儒门的一品美才长了尾巴，那么他的披风下可能已经露出翘起打卷的尾巴尖了。

剑子直接拆了一只粽子，递给龙宿，用行动来回答他。

龙宿看着手掌里托的三角小粽，止不住嘴角上扬，睨了一眼剑子：“吾真是受宠若惊。”

剑子也给自己拆了一只，边剥开箬叶边道：“嘴只有一张，吃粽子还是废话，你自己选。”

龙宿忍俊不禁，也不再客气，剥除箬叶，轻轻咬了一口，果然甜得粘牙。

《品物类聚记》载：“ 吴兴米，炊之甑香；白马豆，食之齿醉。”虞家粽子用的是上好的吴兴糯米、白马赤豆，连剑子这样可以辟谷，对口腹之欲看得极淡的道士，也不得不承认风味尤佳。

他偏头去观察龙宿，只见龙宿正在认真地拆第二只小粽，看样子也颇为喜爱，剑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也动手又拆了一只。

不一会儿，一串粽子就被他们分吃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个。

剑子说：“这个留下吧。”龙宿当然不缺一两个粽子吃，无可无不可，由他去了。

天色渐晚，山洞里也暗了下来，塞到洞口挡风的薄被并不能完全隔绝冷风，此时，呜呜的风灌进来，外面的树枝枯藤摇晃，仿若鬼影幢幢。

龙宿忽然如有所感，目光锐利地盯向洞口。剑子早有预料，并不惊讶，他伸手拍了拍龙宿的手背以示安抚——他这一举动不过是下意识的，转头才发现龙宿眼神微妙地盯着自己的手。

剑子轻咳一声，不太自然地缩回手，暗想之前也没这么敏感的，现在倒好，什么都没做也显得暧昧。

好在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剑子再胡思乱想，他望向洞口，顿了顿，脸上已经恢复了一派平静安然，温声道：“进来吧。”

薄被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张瘦小的脸，警惕地朝里面看了看，刺溜一下从栅栏缝里钻进来，是那个小伥鬼。

“拿去吧。”剑子含笑，拎着捆粽子的五色绳，示意它过来。

它咬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最后那个甜粽，想过来又犹犹豫豫不敢靠近。

龙宿忽然道：“既然它不要，那吾就不客气了。”捏住粽绳，还特意晃了晃，让小鬼看个清楚。小鬼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对他怒目而视。

剑子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和小鬼置气的龙宿，和那个在虎妖面前脸不红气不喘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龙宿简直不像是一个人。不过，剑子也隐隐约约明白龙宿的别扭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一时间，他说不清什么滋味，犹豫有，懊悔亦有，还有自己都没法再骗自己的怡悦和期待。

“你啊，”剑子无奈叹气，口气中却没有多少责难的意思，小声与他耳语道，“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嗯？”

龙宿不吭声。

剑子感到粽绳那端的拉力松开了，他轻而易举地扯过小甜粽，朝小鬼扬了扬，小鬼顿时瞪圆了眼，抬起双臂踮脚，跃跃欲试。剑子松了手轻轻一抛，甜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没落地，就被扑上去的小鬼抱住了。

小鬼发出欢快的“吱”，抱紧粽子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剑子拍干净手，转头去看旁边的人，却见龙宿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他惊讶地挑眉。

发现剑子揶揄的视线，龙宿似有不悦，眉头微蹙，道：“看什么，汝不会以为吾真的这么幼稚吧，哈！”不过是配合你的表演。

剑子笑晏晏地盯着他看，看得龙宿脸色不太好了，剑子才说：“真的？那多谢你的配合。”

接下来，两人陷入了沉默。龙宿似乎是觉得尴尬，不肯主动开口。而剑子……剑子盯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陷入了某种走神的状态。

该怎么办呢？他的对手还不是一根老油条，或许机敏达练，有常人不及的手腕，但还没有修炼出足够的深沉心机，能游刃有余地保持似有若无的距离。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从前他们像拔河一样势均力敌互相对峙，谁也不肯先放下，谁也不肯先过去——自始自终，都免不了互相猜疑和隐瞒，直到最后，非用鲜血和永诀来验证真伪。

手心中的深红色印记，像永不黯淡的血珠，剑子轻叹一声，握紧了手掌。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剑子回过神循声望去，龙宿也警觉地坐直身体，凝神等着外面动静。

挡风的被子晃了晃，抱着一个篮子的小鬼弯腰努力想钻进来，没想到手里篮子卡着铁栅栏进不来，它急得直跳，又退出去，在栅栏外转了圈，挑了两根间距稍宽的栅栏，自己先钻进来，然后握着竹篮的把手用力往里面拽，“咔哒”脆响，稍有变形的竹篮终于挤进洞里。

小鬼抱着竹篮，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掀开上面盖的花布，献宝一样示意剑子看，借着夜明珠幽幽的光，剑子看到里面装了几个蘑菇和一大把浆果，有暗红的山楂，有干瘪野莓，这个季节万物萧瑟，山里的浆果也大多落光了，不知道小鬼从哪里搜罗来这一篮野果，看起来费了不少力气。

小伥鬼把竹篮放在地上，看起来很害羞，小声说：“给你……粽子好吃。”

剑子很惊讶，笑着问：“是给我的回礼吗？”

小伥鬼点点头，“果子好吃，给你。”它本来就是七八岁孩子的样子，眼睛很大，眼珠很黑，怯生生地站着，很有点天真无邪的样子，还懂知恩图报，这样的孩子，哪怕是不幸成了伥鬼，也分外惹人怜爱。

哪怕只是一篮干巴巴的野果，又有几个人能狠下心拒绝呢。

像龙宿这样时不时公子病发作要挑剔一番的主，瞥了眼，也没说话。

果然，剑子惊讶过后，笑容和煦地收下了，“多谢你的馈赠，我们会好好品尝的。”

小伥鬼好像很高兴，蹦蹦跳跳地钻出栅栏了，临走时小鬼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剑子和龙宿说笑了两句，从竹篮里挑了一个鲜艳的浆果，用袖子擦了擦果子上的灰，凑到嘴边准备下口。它乌黑的眼珠轻轻眨了下，环顾四周，飞快地隐没在夜色中。

剑子举着浆果“咬”了一口又放下，浆果的表皮光洁，连个齿印也没有，他拿在手里掂量着，垂着眼，若有所思。

剑子这样垂眸思考的时候，散发着独特的气质，明明是很沉蛰静止的神态，无端让人觉得心惊，目光淡淡地扫过，不含一丝多余的情绪。

龙宿也从篮子里挑了个浆果，拿在手里端详，大半的心思却一直放在剑子身上，从他神色中试图寻找端倪，剩下的小半心思，聚集到浆果上，这是颗深紫色的野莓，萼托上长着细小的绒毛，现在早不该是野莓成熟的季节，野莓不太水灵，但闻起来，还有一股酸酸甜甜的果香，令人食指大动，不过，这个味道有一点怪啊……

龙宿忍不住低下头，把野莓凑到鼻下，仔细嗅了嗅，脑中刚闪过什么，旁边就传来剑子带着几分严肃的提醒：“你家的长辈没嘱咐你吗，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吃。”

龙宿一愣，抬头就看见道士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脸上写满不赞同。

“吾……”没想吃啊，只是想闻闻，龙宿张了张嘴刚要解释，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无语地瞪了他一眼——那是谁刚刚送陌生人食物啊。

“吾只是觉得这果子的味道非常古怪，像是……”龙宿沉吟着，斟酌着怎么描述，“好像浸了药草的汁液，让我想想是什么。”

剑子的脸色和缓下来，他拎起竹篮，随手指了几样浆果：“这个，这个，一起吃会有慢性毒素，未发作时很隐秘，累积到一定量就是神仙难救的剧毒，还有这个，新鲜采摘时可以吃，但是冬天贮藏久了会产生有害物质。其余的浆果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也可能如你所说，是浸过别的东西。”

道士如数家珍，一口气说完，见龙宿神情惊异，似被震慑住，剑子看在眼里，故作沉稳地拍拍他的肩膀，口气很寻常地说：“这没什么，我们道门四海为家，长年跋山涉水的，要是连野果能不能吃都不清楚，还怎么行走江湖呢。”

龙宿问：“现在的问题，是它那样做有什么好处？”他忽然想起什么，“剑子，老实说，汝究竟是怎么被抓住的？别说人有失手！”龙宿冷笑起来，“剑子汝满腹黑水，别说一个伥鬼，十个百个都不是汝的对手。”

“这嘛，吾比较尊老爱幼，”剑子含蓄地说，又反将一军，“那龙宿你呢？”

以龙宿的本事，即使大雾封山，就算不能击杀虎妖，也不至于被搜捕到。

龙宿拊掌道：“那真巧啊，吾也是因为尊老爱幼。”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心照不宣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那小鬼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意为之，则是主动为虎作伥，如果是无意为之，则可能是被虎妖所逼迫，不得不下此毒手，其情可悯。

龙宿忽然道：“错，与虎妖无关，而且它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它们婆孙早就想摆脱虎妖了。”

剑子何等敏锐，龙宿点了一句，他立即恍然，唏嘘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也算不易了。”

既为伥鬼，永受虎害，但如果比老虎更诡诈阴毒，反倒还有一线生机呢。但无论如何，主动害人都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