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复生始元(三十六)

前文36.

“雾散了?”

在同一山谷中,被枯藤遮挡住的岩壁石缝中悄悄露出一双骨碌碌打转的眼睛。它看了看天,压低嗓音发出一声惊呼:“奶奶!你快来看看外面。”

枯藤蔌蔌轻响,两鬼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老妪如释重负,搂着小鬼,满是皱纹的脸略略舒展,脸上的阴气也被冲淡了几分:“太好了,还好你机灵咱们见机跑得快。”

小鬼偏着头,望着高旷疏阔的天,惊疑不定:“难道真的是那个道士干掉了老虎妖,他还真是有本事啊。”它摊开手,目光落在掌中的一直没有吃的小甜粽上,不知怎么有些走神。

其实它说自己不能吃小粽子,这句不是假话。它是鬼,再好看再好闻的,它也吃不到。

“快走吧,被那道士追上来就完了。”老妪拍拍小鬼催促道。小鬼嗯了一声,拉起老妪的手,两鬼互相搀扶着出了石缝,它另一只空下的手里攥着早就失了温度的小甜粽。

沿着山路没走几步,凛冽的风仿佛吹来一丝异样的气息。

“当啷,当啷……”铜铃声幽渺,极轻极轻,却仿佛无处不在,如同那渐渐逼近的寒意。

老妪霎时面如土色,不住地回头,什么也没看到,她越加惶恐,目露绝望:“糟了!怕是黑白无常追来了,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他们要把我们抓回十八层地狱下油锅。”

小鬼也在害怕,它摸了摸自己发冷的手臂,强打精神一把抓住老妪吓得不住颤抖的手,安慰道:“奶奶!别慌,我们可以跑的。”

“你不懂,跑不了的,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老妪摇摇头,爱怜地抚摸着小鬼的脑袋,苦笑道,“老话说为虎作伥,咱们这样的抓回去,阎王要狠狠问罪的……早知道要被无常抓回去下地狱,还不如跟着老虎呢。”

铜铃一声声,幽幽如催命符,老妪似已放弃了抵抗,呆呆站在原地。小鬼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它双手捧住手里的粽子,只见深碧的箬叶上泛起一行咒文,那咒文似乎是仓促写就,潦草至极,但每一个笔划全都清晰地浮现柔和的金光,小鬼能感到其中蕴藏的强大的力量。

它一下子记起前一晚那个道士意味深长的话——“如果你还想回头,现在也为时未晚。人世间能庇护戴罪之鬼的地方不多,恰好道门曾与酆都有约……”

它顾不得质疑真假,抓紧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箬叶上的符咒祈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不想被无常抓回去……”

符咒上金光流转,顿时光芒暴涨,一下子将小鬼整个人笼罩,仿佛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举着它,轻盈得脚尖离地,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小鬼又惊又喜,抓住老妪朝自己拽,急急叫起来:“奶奶,快过来呀。”老妪一愣,万万没想到绝望之际还有此一线生机,她哎了声,慌慌张张进了金光笼罩的范围,她一踏入,符咒上的光华如同被风吹过的蜡烛光,剧烈地摇晃起来,两鬼同时感到脚下一沉,那股轻盈托举的力量似乎不堪重负,只能艰难维持摇摇欲坠。

一老一小两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重新笼罩的绝望。

“当啷……”铃声更近了,它们甚至能听到黑白无常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逃出生天的机会一步步远去。

老妪突然松开搂住小鬼的手臂,小鬼不等她走就飞快地拽着她的衣角,黑白分明的眼中涌起泪光,话中带了哭音:“奶奶……”

小鬼想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

它舍不得这唯一能活的机会,又狠不下心抛弃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由对方做出选择,它难过极了,即使这难过中有一丝不必再痛苦选择的如释重负。

“去吧,”老妪垂泪,她步履迟缓,一步一停,每一步却是无比坚定地后退,“老婆子也活够了,也该去见阎王了……那杀千刀的老虎活该被拔舌被刀劈下油锅,正好,老婆子要亲眼见到才解恨。我的乖孙,你死得太早了,才刚满七岁呀。”

小鬼抽泣着,几乎有冲动跟着奶奶一起出去,然而它迈不动步子,它没有。

符咒重新变得耀眼,当老妪彻底退离符咒的范围,金光霎时大炽,似一道流星裹挟着小鬼化光而去。

阴风呼啸而过,招魂幡迎风招展,一卷一缠,将还留在原地放弃了逃命的老鬼收入魂幡中。黑白无常同时从虚空中凝出形体,一人捧名册,一人举魂幡。

“齐了?”

“除了剑子仙迹保下的这个,一虎四十九伥鬼,都齐了。”

“那此事就算了结,走罢,吾们该回去交差了。”

妖鬼皆散,风一吹,尘埃落定。

 

空荡荡的深谷,此刻只剩下两位短暂驻足的路人,轻轻的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剑子,汝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良久的沉默后,剑子轻轻笑了笑,道:“你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龙宿没有笑,“你知道我希望听到什么回答。”

道士霍然转过身,定定地注视着龙宿,长长刘海下,道士的眼神异乎寻常的锐利深邃,宛如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冷静地剖析伪装下的层层肌理。

他的眼神太冷太深,气势如渊如海,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氛围自动剑拔弩张,就能吓退所有胆敢对他有绮念遐思的人。

而他面前的人,神情淡淡,不说话,也不说收回自己刚才的话——却也足够证明他的坚持。

剑子收回视线,垂下眼,尔后平淡地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希望听到什么回答。”

龙宿:“你真是一个不坦诚的人。”

道士:“我对坦诚的人坦诚。”

龙宿点点头,决定结束他们这样绕口令一样的试探,“那你准备好了吗?

剑子眉毛一抬:“嗯?”

龙宿眨眨眼,眼中意味深长。身为儒门中人,龙宿很与众不同,他像是难以描述归类的个体,他风仪雅贵,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儒门完美学子的楷模,但在某些时候,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摒弃儒门弟子身上根深蒂固的品质,比如说,从绕圈的含蓄到怒打直球的张扬果断,就在一瞬间完成切换。

龙宿面不改色,脸也不红,气也不喘,丢下重磅炸药:“迎接吾的坦诚相告。”

剑子一怔,等意识到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神色大变,急急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他怕龙宿听不懂自己的意思,深深地皱起眉头,又很快地补充道:“在你这个年纪,常常会有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天真烂漫,雾里看花,一时的好感,或许是一叶障目。看着美好,亲身体会未必觉得好……”

龙宿打断他后面的话,直截了当地问:“汝在怕什么?”

剑子沉默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另一双眼睛,哪怕是春风和煦浅笑时,龙宿眼底也是无情高傲的,而现在,他金眸含怒,却更加真实动人,也……更让人心悸。

用虚情,能对以假意;打机锋,能以反唇相讥;旁敲侧击,能以顾左言他;唯有真心,是进亦难,是退亦难。

他喃喃道:“我的确在害怕,你根本不知道……”

没有我,你就会有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悠然自在,再无拘束。

龙宿脸上泛起薄怒之色:“怕吾见异思迁?”

他似乎是嗤笑一声,尽管不满,却是压抑着情绪,认认真真地说:“未来的事,谁也无法保证,世人总爱山盟海誓说得好听,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吾不会说这种保证,因为只有到死那一刻才有资格盖棺定论,才可以告诉汝,说一句此生不离不弃。但至少在吾能想象到的未来,吾做好把汝的存在作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纳入吾人生的规划中。”

龙宿一口气说完,他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话,道士宽大的袖口下,手指紧紧扣住掌心,如同压抑着内心的激烈挣扎。

剑子闭了闭眼,心中翻江倒海,睁开眼,眼中已经不露痕迹,他忽然冲龙宿露出一个笑,霎时云开雨霁,轻声说:“我答应你……我会决定要不要答应你,但不是现在。”

“汝……”龙宿正思索着,斟酌着下面该怎么表明自己,该如何打动剑子的怀疑,谁知突然就峰回路转,“汝说什么!”

剑子脸上不见喜色,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我会留给你三个月的考核期,给你一段充分思考的时间,也给我一段足够准备的时间。”

在短暂的懵然后,龙宿很快恢复才思敏捷,他想了想,露出微妙的神色,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得意,状若无意地说:“好巧啊,三个月后吾刚好行加冠礼。”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太顾及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连虚无缥缈的愧疚也不必了——走吧,快赶路吧,赵员外还等着我们呢。”说罢,剑子搭好拂尘,起身赶路。

眼看着剑子脚步提起又落下,瞬间就在数丈之外,只留下一个越走越快的潇洒背影。

龙宿嘴上抱怨着:“剑子,汝真是个形式主义!”

离开前,他的目光最后扫视四周,视线掠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掠过空荡荡的虎穴,掠过装了假咳羊茎的包裹,龙宿微微笑着,随意拍了拍衣袖上无关紧要的烟灰,依旧是华丽无双的儒门公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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