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几天以后，剑子发现了不对劲。
龙宿当初晕倒在他家门口，剑子无奈之下亲自清理伤口，自然也对那个伤口印象深刻：就在腰部，不深，一条斜斜的狭长伤口。当时剑子洒了金疮药止血，又细心地包扎好。
可是三天后，当剑子扯开绷带换药的时候，他发觉不对了——三天，狭长的伤口竟然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泛白皱缩的皮层下，鲜红的血肉清晰可见。
“这？”剑子怔然，惊讶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龙宿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腰间的伤口上，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剑子脸色微沉，说话突然变得硬邦邦的：“你到底是去做了什么？道门阵法造成伤势，绝不会这样歹毒。”
“没有。”龙宿仿佛没听出他话里怀疑，漫不经心地否认。
剑子没有说话，眉间皱出一个川字。
龙宿抬头就看到剑子陡然慎重起来的眼神，他微微一愣，突然笑了，“剑子，并非外因，是内因——乃是吾自身体质之故，汝们人类受了伤，三天不进食，也无法痊愈啊。”
能量都是守恒的，嗜血族有不老不死、受伤快速愈合的异能，代价就是永远脱离不了对人类血液的渴望。只有汲取血液中的生命之能，才能弥补自身受伤的组织。
剑子听懂了，又是沉默，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龙宿。从他们认识到现在，龙宿一直与人族并无区别，无论是外貌，还是谈吐，甚至会受伤会晕倒。只是……到底是不一样的。
假如，假如龙宿这次不是留在这里，恐怕早就在捕猎了吧。剑子这么想着，在心里冷笑，刻意忽略某个角落压抑的痛心。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的原本漫不经心的龙宿，也从沉默的空气中读出什么，龙宿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去。
“剑子，”龙宿微笑道，语气轻松得虚假，“吾说过，若是实在为难，送吾离开吧。汝大概知道嗜血族之能为，这点伤势，吾能应付。”
“这点伤势？”剑子蓦地轻嗤一声，按在伤口边沿的指甲微微用力。
“唔……”龙宿发出闷哼。
“能应付？”剑子反问，他冷下声，如雪珠字字落地，“嗜血族为祸苍生，累累血债，这世上的人，多得是想要杀之而后快。我并不常住于此，因而这里向来冷清，也不曾设下什么阵法警戒。但外面，多得是同门严防死守，磨刀霍霍警惕血族。你走不出道门势力范围，就会被发现当场剿杀。”
剑子疾言厉色，龙宿听着，脸上先是讶异，随后反倒是含笑静静地听着。
等到剑子说完了一串，龙宿轻轻嗯了声，表现得十分温顺听话，剑子顿时哑然，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不说点什么？”这样不争锋相对的龙宿太奇怪了，剑子想想觉得不放心，又问道。
龙宿双手作揖，笑吟吟地道：“剑子大仙说的是，但凭吩咐，小生定然无敢不从。”
剑子看了他一眼，抽了抽嘴角，清清嗓子板起脸，“胡言乱语！”
龙宿挑眉：“‘胡言乱语’这是汝的吩咐？”说着思考状，眼中跃跃欲试，还当真一副打算胡言乱语的架势。
剑子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玩笑过后，剑子垂下眼帘，静静地发问：“你失了多少血，要等量的血吗？”
“这倒不必等量，伤口不深，少量即可愈合。”龙宿想了想，随意报了个分量。
“差不多是一碗血，”剑子点点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对供血者有要求吗？”
“没有，新鲜点更好……”龙宿本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话还没说完，突然没声音了。他漫不在意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鎏金色的眼中，亦是同样震惊万分，却并不只惊讶或感动那样纯粹，好似浓得化不开的幽寒中，丢进了一根划亮的火柴。
在龙宿发呆期间，剑子已经很有行动力地准备起来，他伸手去拿桌上倒扣的茶盅，用茶水涤荡灰尘，这就成了一个干净的容器，
剑子挽起左臂上流云般洁白的水袖，一直褪到手肘之上，露出光裸的小臂。长年的闭关静修，并没有使得他变得孱弱苍白，小麦色的肌理富有健康的光泽，因绷紧的动作，显出流畅的线条。他看准桡动脉，并拢右手食指中指，正要化气为刃，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着龙宿，开玩笑地说：“龙宿，手臂就不洗了，你不会嫌不卫生吧？”
“不会……”龙宿紧紧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那就好。”
剑子说完，笑了一下，并指向左臂上划去，连指甲都修整得干净圆润手指，在刹那间划破空气，激起一丝锋利的劲风。
剑子的手落下——落在了龙宿手掌的钳制中。
先前躺在床上的嗜血者，像一阵疾风，不，比疾风更快，他闪身已经在近前，一手扶着剑子的左手臂，另一边，抓住剑子化气为刃的手指。若非剑子眼疾手快地收回灌注在指尖的真气，恐怕劲风已经割破龙宿的掌心。
“不用，我不要，我不要你的，”他用手掌包住剑子的手指，起先还是语无伦次，吐出几个字后，像是如梦初醒，龙宿深深地望向道士，摇着头坚定地说，“剑子，你，无需如此。”
剑子被突然蹿过来挡在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也又好气又好笑，心下还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我又不是要自戕，你急什么？”
剑子正预备开个玩笑，活跃一下突然变得有点奇怪的氛围，刚要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龙宿的手，抚摸上他的脸侧。
真是奇怪，他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却有种煽情的感觉，贴在脸侧的手轻轻的没有什么力气，但整个人都没法动弹了。
龙宿……不会在我脸上贴了定身符了吧，剑子在心里，假装自己哈哈哈地笑起来……手别在脸上乱动啊……摸鼻子干嘛，万一打喷嚏多尴尬啊对吧……往下摸什么，难道嘴唇边有脏东西？
他们面对面，脸正对脸，龙宿的手贴在他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剑子的刘海长长，覆盖住额头，雪睫长长，覆盖着搭在幽黑的眼珠上，从龙宿的视角，能看到这看似镇定无比的道士，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四处游移，闪烁不定。
龙宿轻轻笑了一声，离得太近，笑声都模糊在耳边了。
……怎么突然这么有活力，不是有伤在身么？剑子在心里想，猛然反应过来，他当即低头去看龙宿的腰侧，因为刚才还在换药的缘故，衣服还没穿好，果然，未曾愈合的伤口重又撕裂，黯淡的血痂下迅速涌出鲜红的血，正沿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流下。
一股怒意像燎原火，刺啦一下就被点着了。剑子沉下脸，生硬地掰下他的手，“觉得不对尽可以直说，来回蹦跶干什么？你真是……”他想说“不爱惜自己”，又觉得这话过于亲昵，一时语塞。
于是，本来气势十足的指责，因着虎头蛇尾，便显得有几分无可奈何。
“不用人血，动物血也可以。”龙宿突然说道。
7.
这天，剑子下山了一趟。他回来的时候，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剑子师兄，”有位年轻的弟子远远看见了，恭敬地行礼，“上回多谢您指点迷津，我大回去领悟后，获益匪浅。”
“嗯。”剑子也不得不停下，负手在背后，微笑地颔首致意。
“剑子师兄，我新近修行，又领悟了一招，您能看看哪里还有缺陷吗？”弟子又期待地看着他。
“咳，当然可以，”剑子流露为难之色，“只是我眼下有急事要办……改日吧。”
“那，我就改日再来求教，”弟子高兴地说，他走了两步，发现剑子还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有点奇怪，却又识趣地没有多问。
等到人远去了，剑子才吁出一口气，“还好没有靠近，这东西味道太重了！”
他拢了拢垂在身后飘飘荡荡的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才挑了人迹罕至的岔路拐了进去。
他施展轻身之术，不一会儿，就安全抵达自己的院落。天还没黑，推开门，剑子就看到龙宿坐在床边，接着透窗的光线，翻看着一本书，看封皮，是从自己书架上取下的。
——为防被人探察到嗜血族的存在，龙宿不能出门，甚至不能出屋子，只能呆在剑子在屋里设下的隐匿气息的阵法中。
龙宿不畏惧日光，外面春光正好，却连窗户也不敢打开，就好像……他是见不得光一样。
剑子心下恻然，转身关上门，把藏在袖中的包裹摆在桌上打开，招呼道：“快来吃饭。”
他没开口，龙宿就已经放下书，他疑惑地吸吸鼻子，“好香啊，这是？”
剑子掀开大海碗的盖子，顿时一股霸道的香麻辣味道，气势汹汹地占领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海碗里，鲜嫩的血块是绝对的主角，伴着细细的鳝丝、木耳、豆芽等佐菜，浇着红亮诱人的汤汁，令人食指大动。
剑子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一路带上山，竟然还是热腾腾的。
“毛血旺。”剑子莞尔，得意地递过筷子。
这次不用剑子催促，挑食的嗜血者自动就开始进食了。
饿了好久，龙宿一口气干完整碗毛血旺，抹抹被辣得红肿的嘴唇，心满意足。
剑子看他吃得开心，也松了口气，“你看，你可以不食用人血，一样也能吃好。”
龙宿瞥了他一眼，不服气地说：“剑子，人类光吃草，也能活下去，为什么不餐餐吃草呢？”
“你的意思是？”剑子不由得正色。
龙宿垂眼看着空下的海碗，食用血块后，腹中隐隐的熨帖还未散去，他却已冷静下来，“剑子，人族乃是万物灵长，动物之血并不能及。我曾听说，血堡教父发誓不食用人血，常年以牛血代替，但他现在……”龙宿顿了顿，还是没有说下去。
“他怎么样？”剑子追问。
“身体衰弱，行若侏儒，面目枯槁，因力量衰竭，见人就跑。”龙宿面无表情地说着。
剑子半晌没有说话，他沉吟着，继续劝道：“可他至少还活着，不用害人地活着。”
“那样软弱可欺的面目，就算存留世间，又有何意义 ？”龙宿低低冷笑道，“何况，这世上哪个圣洁？多少害人的人还活着，害人的嗜血者，凭什么不能活？”
被他所激，剑子也气血上冲，不假思索怒道：“见不得光，也算活着吗？”
龙宿定定地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中生出阴森幽冷，他极慢极慢地笑了，“你说的对，我早就死了。”
剑子突然生出一丝后悔，后悔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好好的，为什么去撕人家的伤疤呢，他转开脸，胸口剧烈起伏，平复着呼吸，“嗜血者靠掠食人血不老不死，但你就没想过，换一个生活方式吗？”
像人一样活着。
话还没说完，龙宿忽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神情痛苦。
剑子骇然，几乎怀疑是自己话说得太重，把龙宿气成这样，但立即，他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龙宿因剧烈咳嗽气喘，身体摇摇晃晃，朝着剑子伸出手。
剑子赶紧扶着他，也顾不得再争论，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龙宿咳得面色胀红，他苦笑道：“好友，咳咳……吾恐怕是吃坏东西了。”
“什么？”剑子懵了，他转头去看空掉的装毛血旺海碗，“动物血，让嗜血族衰弱得这么快？”
龙宿扶住额头叹气，勉强止住气喘，“不，没那么快，是别的东西，比如说……咳咳，蒜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