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龙宿在书房的箱箧内，发现了一把琴。
琴，是好琴，白玉作身，冰丝为弦，龙池凤沼，七星承露。龙宿看到后，有点惊讶，这样好的琴，实在不该被尘封在箱箧中不见天日。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一寸寸地抚摩过琴身，触手是美玉特有的冰凉细腻，叫人爱不释手。
龙宿沉吟着，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恍惚失神，他犹豫半晌，还是情不自禁地覆上琴弦，斜挑了一下。
“铮”，长久沉默后的古琴，发出一缕毫不滞涩的弦音，清越动人之极。
龙宿缩回手，低头凝视着古琴，不知为何竟轻叹一声，正欲将箱门重新闭拢。
“你的指法明明是对的，怎么不弹下去？”
龙宿回头，才发现剑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身后，而龙宿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古琴上，竟然未曾发觉。
被人翻动箱箧，剑子脸上不显愠怒，相反，他目光甚是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意味。
龙宿摇摇头，“吾好久没弹，生疏了，大概也丢的差不多了。”
剑子哦了一声，却没有就此打住，他又好奇地问道：“有多久？”
他与龙宿同住一个屋檐下已经数日，尽管日常言谈契合，多有玩闹戏谑，但彼此总像是隔着一片云里雾里，谁也不敢确信自己看到的对方就是真的。直到刚才那一刻……剑子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穿透这层云雾的路径。
龙宿低头望着白玉琴，低语仿若一声长长的叹息，“很久很久了。”
剑子微笑着劝道：“不重新试试看，弹一弹，怎么知道不行呢？”
龙宿讶异地看向剑子，却望进了一片温柔期待中。目为心之镜，剑子的眸光，又幽黑又安静，如渊如海，像是能把一切崄巇磋磨都包容。
这样的目光，实在很难让人拒绝。
龙宿轻轻一笑，没有再推辞什么，索性从箱箧中抱出白玉琴，自己坐下，把琴架在膝头。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搭上冰弦，忽地勾指一挑。
琴声泠泠，恰似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流出幽谷，偶尔急促如泉水拍击岸石，间或低柔，百转千回的缠绵，一步三回头的流连。
龙宿的指法初时稍显生疏，不一会儿，便如行云流水，起落跌宕，娴熟无比。
剑子是个很好的听众，从头到尾，静静地含笑倾听，不发一言。等到一曲终，他才开口，“这是什么曲子，倒是不曾听过。”
龙宿瞥了他一眼，笑道：“汝未曾听过也不稀奇，这是吾家乡的小调。”
“你家乡？”剑子惊讶，据他所知，嗜血族来自遥远的异域，剑子细细回忆，奇道，“听曲调，你家乡，似乎很是宁静祥和，仿佛有流水人家，鱼米富饶……”——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那样的地方，也会孕育出嗜血族这样邪恶残忍的种族吗？剑子心中不解。
龙宿仿佛很享受剑子惊讶的目光，他点点头，带着几分自豪地追忆道：“山川壮美，民风淳朴，耕读传家。”
“既然如此，又是怎么诞生嗜血一族？”剑子问。
这句话，实在很像指责嘲讽的话，偏偏剑子的语调平和，不掺一丝偏见，好像只是单纯地疑惑不解，令人生不出被冒犯之感。
因而，龙宿也没有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会冷笑或沉默，而是能够心平气和说，“那不是嗜血族的家乡，是吾的家乡。”
“你的家乡？”剑子蹙眉，他有所猜测，但线索实在太少。
龙宿却没有再说的意思，他垂首，信手续续地弹着，在错乱的音节中，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那首小调。
龙宿闭了闭眼，和着琴音，忽然轻轻吟道：“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他一连弹了两遍，这才住手。冰弦犹在颤抖，丝丝余音仍未散去。
剑子等他奏完，忽然从怀中摸出一管非金非玉的箫，凑在唇边，随即，箫声便低低呜咽着响起，宛如夜色一般幽冷清澈。
箫音本就如泣如诉，同样的小调，少了古琴的三分清正温粹，多了三分的哀婉动人。
龙宿在他身边听着，他目光落在白玉琴上，想了想，发出一声不知意味的轻笑，终究还是垂下手。
剑子的院落里，有人弹琴或是有人吹箫都不稀奇，但琴箫同时响起，就令闻者生疑了。
琴和箫，在此情此景此地，哪怕能有相同的韵律，也早就注定无法融为一体。
11.
侠刀蜀道行在不久前闭关，进去之前，托剑子帮忙照应盲眼独居的女儿。这不，剑子掐指一算，这两天差不多该去探望柳湘音，顺便送些日用品。
剑子准备东西的时候，龙宿就在旁边站着，浑身散发出强大的存在感。
剑子手上忙碌，龙宿的眼神也很忙碌——忙着表达出自己也要同去的意思。偏偏嗜血者先生还很矜持，嘴上一个字都不肯提起，专等着剑子主动邀请。
剑子看得有趣，偏不肯让他如愿。任由龙宿在眼前晃来晃去，只把他当成是空气。
等到剑子整理好鼓囊囊的包袱，往肩上一抗，就要迈出门槛，眼前忽然一花，原来是嗜血者先生终于忍耐不住了，华丽的身影赫然挡在门前。
“剑子，汝是不是忘了什么？”龙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提醒道。
“米，面粉，油，盐，茶叶，驱蚊香草……”剑子张口报了一连串的东西，最后把手一摊，“都齐全了，没有遗漏。”
汝漏了吾这个大活人……龙宿在心里恨恨道，脸上却要装出和风细雨般从容，“是吗？”
剑子沉思片刻，上下打量着挡住门的龙宿，像是才想到一般，恍然大悟道：“莫非，龙宿你也想去？”
“汝是去探望好友之女，听说那位柳姑娘独居，少有访客，想必十分冷清。既如此，去的人多些，也好让她热闹热闹。”龙宿等的就是剑子这句，很快奉上了正当的理由。
哪知，剑子却摇头道：“不成，柳湘音虽然离群索居，但是仍在道门势力范围内，否则侠刀也不会放心留盲眼的女儿孤身独居。你若是同行，万一撞上谁，那可麻烦了，除非……”
见龙宿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剑子心知适可而止，他沉吟道：“除非，你肯变成蝙蝠，我纳于袖中，自然能一路瞒天过海……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听到“蝙蝠”俩字，龙宿就眼皮子一跳，听到后面，他连扇子也不摇了，双目射出高冷的光，明明白白表达了抗拒。
剑子当没看见，事实上，他已经好奇很久了，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我听说嗜血族都能变成蝙蝠，”剑子眼睛发亮，“来，变一个嘛，阿龙。”剑子还是挺好奇的，到底嗜血族变成的蝙蝠和一般野生的蝙蝠毛色有没有区别，龙宿会不会变成紫毛蝙蝠，变身后是裸着，还是穿着按比例缩小的衣服。
“休想！”龙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变成蝙蝠，我就带你出去。”剑子继续诱惑。
“……不。”龙宿坚贞不屈地拒绝了。
“别担心，我不会嫌你丑的。”剑子拍着胸脯保证。
“哼。”龙宿坚决抵制糖衣炮弹。
剑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探过身，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问：“真的那么丑陋，丑得不能见人？”
剑子说话间，暖暖的吐息打在龙宿耳边，像鸡毛掸子挠啊挠，龙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暗骂这个麻烦道士，默念一遍“美色不能淫，激将不能屈”，然后果断摇头。
“哦，那就算了，”剑子顺势伸手一推，隔着龙宿肩膀，把被他挡住的房门推开，然后干脆利落地绕过他，“好好看家，我今晚不回来了，明天见。”
“什么？”龙宿大吃一惊，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包袱，把人拖住，“去见好友之女还夜不归宿？不成，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两男一女更耸人听闻。”
“汝……”龙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是说清静无为修道人吗？万万没想到，修道人的思想竟有这么……不纯洁。
趁着龙宿震惊之际，剑子用力回拽，把包袱从龙宿手上解救出来。
良久，龙宿指着剑子，憋出一句，“剑子，汝……汝想到都是些什么啊！”
“该问你想的都是什么，”剑子脸上一派浩然正气，“你看，耽搁这么久，天都要黑了，一来一回，最早也要明天天亮才能回来，你说什么孤男寡女夜不归宿？”
更何况如果传言属实，剑子记得，全天下最爱夜不归宿的种族，仿佛就是嗜血族。
“好了，你不肯变成蝙蝠，那贫道只能劳碌点，”剑子微微笑着给人顺个毛，嘱咐道，“快回房，我尽早回来。”
剑子软硬兼施，连消带打，龙宿哑然，摇着扇子转回屋里，没有再要求同去。
剑子等他关上门，扛着包袱上路了。他沿着山道走出一截路，忽然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爽朗畅快的笑声，惊起了山林中数只栖鸦哗啦啦地飞起，化作一行倦鸟迟归。
惹得行于路上的其他道士侧目，小声议论道：“那是剑子吧，今天好像很高兴。”
“那是剑子，他哪天不高兴，不笑呵呵的，那才不正常，是出大事了。”
“是啊是啊。”周围人纷纷附和，又各自行色匆匆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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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巫山巫峡长”之句，南朝梁 萧绎 《折杨柳》
颓废太久，我决定日更七天,希望情人节之前能搞完这个短（中？）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