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夜昙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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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暮色四合,茂盛的山林中,早已是一片暗沉沉的森然。

这片山脉处在道门势力的外围,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疾行而来的龙宿化出人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用扇子撩起一片藤萝,正打算拐上山道,他忽然神色一变。

夜色笼罩的树林,葳蕤的枝干宛如扭动的身躯,远远近近,勾勒出无数黑影幢幢。鸟兽虫鸣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龙宿金眸中闪过一丝锋锐的光,却慢慢挂上悠然自得的微笑,他顿住脚步,施施然摇着扇子,朗声道:“闍皇陛下亲临,真是有失远迎。”

一声饱含威严的冷笑,不远处的灌木丛哗啦啦作响,从中飞出无数漆黑如夜的蝙蝠,它们聚集在虚空中,逐渐凝成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

“龙宿,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令我意外。”

精致的礼帽缓缓抬起,露出闍皇西蒙鹰隼般锋利的眼神。

“闍皇驾临,吾亦是惊讶不已。”龙宿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闍皇眼中怀疑的幽光不定,“我听褆摩说,你近来不知去向,现在看来是乐不思蜀了。”

“闍皇曾说过,整个中原都将是嗜血族大展手脚的舞台。”

“哈,龙宿,你真是能言善辩。唉,可惜褆摩没有你一半的机巧,但你……”西蒙不屑地轻嗤道,“更没有他一半的忠诚。”

“吾觉得,一位无故怀疑族人忠诚的王者,或许并不那么值得他的族人交付忠诚。”

“族人?”西蒙抬起眉毛,唇边扯出一个赞许的弧度,“这个词我很满意,也希望你能记住。”

“吾一直记得。”龙宿点头。

“你是聪明人,希望你好自为之,毕竟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最后一句,透出少许的威胁。

龙宿好像没听出一样,悠然含笑道:“当然,吾会铭记闍皇的赞誉。”

他目送闍皇的黑袍散作无数蝙蝠重新消失在夜色中,龙宿执扇轻轻摇了摇,眼中似有浮冰碎雪一闪而逝,终究化作平静。

“西蒙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恐怕另有目的。”他喃喃道。

 

13.

前面就是柳湘音居住的篱舍了,茅草屋静静沐浴着月光,显得安宁又祥和。

剑子却并没有上前,而是转身冲着身后空荡荡的山道,喊道:“跟了一路,还不出来?”

山路蜿蜒曲折,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剑子咦了一声,心生疑惑,他早就猜想按龙宿的性格,既然想溜出来,就不会乖乖呆在家里,十有八九会跟来,但……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难道这次猜错了?剑子摇摇头,正打算先去拜访柳湘音,赫然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剑子不动声色地收回迈出的脚,退后两步,避免了撞进人家怀里,然后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地问:“啊呀,这是哪位?怎么和我屋里的小蝙蝠长得一模一样?”

龙宿本来张开手,笑吟吟地准备迎接他,闻言,笑容微微扭曲,“剑子,汝可以不提那三个字吗?”

“好吧,那我们来谈谈,你来这里干什么?”剑子把笑容一收,盯着他,“鬼鬼祟祟呆在柳姑娘家门外,成何体统?”

龙宿哗啦一声把手上的扇子展开,摇着珠扇,宛如踏春赏景的翩翩佳公子,瞥了剑子,故意暧昧地道:“剑子,吾为何出来,汝真是明知故问。”

任他孔雀开屏般华丽风骚,剑子依然神色不动,他平静地问:“是单纯地在屋里闷久了耐不住,还是对湘音心怀不轨——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问你。”

龙宿垂下眼,隔着垂落的睫毛投来戏谑的目光,他笑道:“吾担心——汝闲不住,对柳湘音心怀不轨……”

“胡言乱语!”剑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原先的假怒也变出几分真愠,看向龙宿的目光颇为不善。

龙宿越说越快:“汝对柳湘音父女实在是过分关切,何况柳姑娘独居,汝常常到访探望,日久生情也是难免。”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剑子心里刷地腾起怒气道:“你这是什么胡话!”

龙宿瞥了眼满脸不郁的剑子,突然笑出声,放柔了声调,求和似的哄道:“是是是,都是胡言乱语,是吾玩笑的。要论日久生情,吾与汝朝夕相对,哪里轮的上别人。”

他突然放软话,剑子一时倒不知该怎么接口,伸手不打笑脸人,真要责怪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得叹了口气,“事关人家姑娘清誉,怎能轻易玩笑——别转移话题,你跟出来到底想干什么?”

龙宿凑过来,亲亲热热地拽起他的手臂,无奈地叹道:“剑子,汝真是疑心太盛,今晚夜色甚好,值此良辰美景,月下把臂同行岂非正妙?”

“你真是这样想的?”听到这个答案,剑子发觉自己并没有吃惊。

他垂下眼帘安静地想,我原本就是这么希望的吗?

“当然,事关道士的清誉,吾怎会轻易开玩笑?”龙宿故意说。

剑子被他拿自己的话堵住,有些哭笑不得,拉起龙宿往院子里走,“那就走吧,先去拜访柳姑娘。”

 

进了篱笆围成的小院,遍地是一丛丛的花木,或许是因为主人眼盲无法时时修剪它们,这些花草反而开得更好,枝藤蔓生,有几分别处难得的恣意烂漫。

花径边,有隐隐的幽香飘来,循着香味,一丛碧绿中盈盈坠着白玉似的花苞,含羞待放。

天刚黑不久,时候还早,柳湘音并没有睡下。她听到敲门声,又听到剑子熟悉的嗓音,又惊又喜:“剑子先生,是您来了?”

她入夜并不点灯,在黑暗中摸到门边,给剑子开了门。

剑子进门,挥袖射出一道气劲,不偏不倚打到桌上的油灯,刺啦一声,灯芯上火苗蹿起,黑暗在屋内瞬间消退。

“这是米盐茶叶……都是家常日用的东西,都是用不一样的罐子装的,上面刻着字,我也不赘述,你摸就能摸出来。”剑子把鼓囊囊的包袱堆在桌上,打开来。

“我知道,先生有心了。”柳湘音再三道谢。

她眼盲,听觉却异常敏锐,剑子没有主动介绍,她倒茶的时候,给剑子倒了一杯,又犹豫着小声问道:“先生是带了朋友来吗?”

“嗯……是,陪我一道来的。”剑子含糊地说。

“哦,”柳湘音不疑有他,又倒了一杯,循着那个陌生呼吸音的方向,捧着茶走近,“这位先生,也请用茶。”

龙宿在柳湘音靠近的时候,鼻子动了动,目光微变,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并不忙着喝茶,只是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紧紧盯着柳湘音,满脸不可思议。

这屋里一共只有三个人,灯火通明,谁的表情变化,除了目盲的女孩,其余人一目了然。剑子自然察觉到了龙宿的异样目光,他心下生疑,和柳湘音说话间,便多看了几眼。

剑子心大,但他并不是粗心,相反,修道人心性纯粹,很多时候都有种异常敏锐。他和柳湘音说了会话,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少女轻声细语,温柔又腼腆,还是同过去一样。

剑子还是温声说话,脸色却慢慢变了。

柳湘音想到要给剑子添茶,转身去拿水壶,却不料,水壶并不在她先前摆放的位置,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茶杯,“啪嗒”脆响,竹杯从桌上滚落,砸到地上。

“哎呀!”柳湘音急忙蹲下身,伸手在地上摸索,就在这时,纤细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吓了一跳。

迎面却传来一个很温和儒雅的嗓音,“柳姑娘,在这里。”

然后那只不知滚到哪里的竹杯就被塞到她手里,那位先生也谨守礼仪,递了东西就迅速地放开了湘音的手腕,还道了声“失礼了”。

柳湘音却顾不上那些,她嘴唇发抖,愣愣的走神——那种,那种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样的触感,好像是……

“……柳姑娘,可以吗?”

对方又说了什么,柳湘音却无心注意,只来得及听见最后一句,她茫然问:“什么?”

“外面的昙华开得真好,吾很喜欢,能暂借剑子先生一会去赏花吗”陌生的客人彬彬有礼地说。

“当然可以,二位尽管去吧,”柳湘音压下心底的汹涌思绪,勉强笑笑,“我再去烧壶水。”

 

等柳湘音进了灶房,两位客人去了院子里说话。

“怎么样?”剑子开门见山就问。

他看到龙宿趁着柳湘音没注意悄悄挪动茶壶的位置,就知道龙宿打算确凿地验证一下。果然,龙宿趁机探查了柳湘音的手腕脉门。

不知为何,龙宿显得有点心神不定,随口说道:“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

“果然。”剑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湘音果然怀孕了。

他先前凝神审视,就发现她身上有股陌生的气息,只是柳湘音向来乖巧腼腆,又是小姑独处,剑子怎么也没往那方面想。

“怪我,是我疏忽了。”剑子叹道。不管怎么说,蜀道行闭关之前托他帮忙照应女儿,现在柳湘音怀孕,剑子深感有愧于蜀道行的托付。

龙宿奇怪地看了剑子一眼,闻言有点好笑,“怪你干什么?”

“你剑子是谁?他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照应,丢给别人算什么爹亲?何况你和柳湘音非亲非故男女有别,时不时送些东西已是足够了,再多的,柳湘音也不会接受的。”

剑子只说了一句,龙宿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串,好像比他还气愤似的。剑子忍不住笑笑,算是收了他的安慰,脸上忧虑不散,“那你说,该怎么办?”

“剑子,柳姑娘素来乖巧,行事自有章法,万一是两情相悦共缔兰因呢?”

剑子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这事有损姑娘家清誉,柳湘音不愿说,剑子也不打算硬要说破,而且男女有别,剑子又是道士,想必柳湘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剑子开口。要是有位有经验的女性长辈在就好了。

但湘音眼盲,本就生活不便,又怀了孩子,要是无人照料,出了事,就是两条命。剑子想到这里,心里有了主意:先传讯武痴传人蜀道行,请他尽快出关照料女儿。这段时间……住在山下的秦假仙,她的妻子古道热肠,就请那位秦大嫂来照顾湘音几天。

剑子想好处理办法,总算稍解忧,收回思绪,这才发现他思考的时候,龙宿一直没有声响,不由得偏过头看去,龙宿正低头望着小径边的花丛,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此时此夜,月色清澈如水,月下的优昙钵华被月光洗得纤尘不染,莹莹花瓣,芊芊嫩蕊,明净得宛如不存在于红尘俗世中一般。

幽幽的香气微苦,让人想到七月三十夜,人间遍插地藏香,无论走到何处,都是盈满衣袖的苦香,抖不去,逃不脱,只等到天明,倏忽随风散去,徒令人怅然若失。

剑子轻声问:“是昙花?”

“嗯。”

“说来奇怪,它明明年年都开,我却常常错过。上一次见到昙花开,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剑子想到这里失笑,或许是因为,他也早就过了彻夜不眠闲得等一朵花开的年纪。

“无妨,汝是修仙者,寿数长久,多得是时间去错过。”

“你不也是如此,嗜血族不老不死,”剑子笑笑,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注意的寥落,“修仙者又不是真仙,再长的寿命也有尽头,我想,你能活得比我更久也说不定。”

龙宿好像无声地笑了下,不置可否。

两人静静地看着,这种沉默没有丝毫的尴尬,比你来我往的交谈,显得更加充实默契。

过了一会,龙宿忽然说: “或许正是活得太久,才不自觉地去留恋,去追逐,那些短暂又灿烂的东西。”

“你……”剑子直觉他话里有话,但还不等他追问,龙宿就已经拉起他往屋里走。

“走吧。”

怎么突然要走?剑子不解。

“昙花一现,刹那芳华,这就足够了——走吧,昙花是见不到日出,就会凋谢萎败。与其如此,看一眼它最盛的芳华就够了。”

那么记忆里的夜昙花,就会永远在最盛的时候戛然而止。

龙宿伤春悲秋的书生气一上来,剑子也拿他没办法,任他拉着进了门,刚好柳湘音端着一壶滚水出来,剑子赶忙接过。

龙宿没有说话,他倚在门边望着柳湘音的背影,眯起眼睛。

他没有告诉剑子,在柳湘音身上除了探察到怀孕,他还发现了某位熟悉的嗜血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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