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曙光还在地平线之下，黎明前的大地仍是混混沌沌的黑暗。
后山的篱舍，悄无声息。柳湘音正在睡梦中，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深锁，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沁出一层焦虑的薄汗，似乎深陷于可怕的梦魇，她的表情越来越惊恐，呼吸急促如喘，“不要……不要杀他！”她突然尖叫一声，吓得惊醒坐了起来。
柳湘音容貌秀美脱俗，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得清透澄澈，美则美矣，却像是没有灵魂的黑水银。她的缺陷总让人心生怜惜，更显少女楚楚多姿。
她缩着肩膀，慌慌张张地捂着小腹，直到摸到那熟悉的弧度，仿佛抓到什么安心的东西，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双目无神，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天生眼盲，梦境里还有五光十色，清醒了，眼前却只有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聂……”她眼中似有泪光，失神地喃喃自语，才念出一个字，便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般的噤声，咬住嘴唇闭紧牙关，强自忍耐。
就在这时，她脸色一变。
黑暗中，有什么人慢慢地靠近，然后冰冷的躯体靠上来，少女娇嫩的下巴被毫不留情地捏住，然后抬起。柳湘音打了个冷颤，耳边响起了那个低沉又魅惑的嗓音，“怎么了，做噩梦了？”然后，她就被揽进了一个大理石般冰冷坚硬的怀抱。
柳湘音咬咬嘴唇，无声地摇头。
“不诚实的姑娘，可不是好姑娘，你说，是吗？”闍皇慢慢笑了。
黑暗中，少女的脸，霜雪一样的惨白。
“我……”柳湘音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水光，少女娇柔的嗓音幽幽地传来，“我没事……我怕你担心。”
“真的吗？不要杀谁？”
西蒙的语调平淡得毫无起伏，柳湘音听得一个激灵，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拽紧了被褥，却又突然醒悟，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改为拽住西蒙的披风领子，然后温顺地靠上去。
西蒙没有动，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柳湘音放软了身子，依偎在西蒙怀里，轻轻叹息，主动开口道：“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他们，他们要杀我们的孩子！你也不在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西蒙，你为什么不在呢？”
她脸色苍白，声音发颤，心中更是害怕得战栗。她性格纯良柔弱，从未欺骗过什么人，但或许是为母则刚，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要勇敢要勇敢，硬逼着自己露出一丝温柔甜蜜的微笑。
西蒙目光锐利，盯着在自己怀里无助祈求安慰的少女——他当然察觉得到柳湘音在害怕，可是……少女温热的拥抱和纯真无垢的眼神，仿佛渐渐融化西蒙眼中的怀疑，西蒙伸手环抱住柳湘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怕什么，没人能伤害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有时候，真想现在就把你变成嗜血族，这样你们就能安全地留在闍城。”
柳湘音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僵了僵，很快，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要等我爹亲出关，至少让我见到他最后一面，告别后再走，你答应过我的！”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
“是，我答应过你的，”西蒙只当她舍不得唯一的亲人，也不见怪，他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道，“只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知道，邪之子出生之前，你必须变成嗜血族。”
“嗯。”柳湘音在他怀里，柔顺地点点头。
“对了，”西蒙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你见过一个穿着银色袍子的人吗？”话一出口，西蒙自己也笑了，“我忘了，你看不见……这样，最近有奇怪的生人来吗？”
他语气轻松随意，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柳湘音，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没有，前两天山下的秦大婶，她怜我孤苦无依，接我下去过乞巧节。昨晚我才回来，不过……”柳湘音欲言又止。
“说。”
“回来的时候，秦大婶说院子里真是乱糟糟的，好像被强盗闯了空门，东西砸坏了不少。”
西蒙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他似乎想到什么人，无奈地摇摇头，眼里有他自己都不曾意识的纵容，哂然道：“真是，不分轻重……我知道了，湘音你受委屈了。”
他怀里的柳湘音茫然地抬头，“委屈？我不明白。”
西蒙这才回神，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你不用明白，我会帮你教训他的。”
柳湘音轻轻嗯了声，把头埋进西蒙的怀里，缓缓摸上自己的小腹，无声地松了口气。
陪了柳湘音一会，天亮之前，西蒙就离开了。
他出了柳家，原本平静甚至是带着一丝温情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如果禔摩来找过柳湘音，又找不到人，那究竟是去哪儿了呢？他昨夜突然的心悸不安，难道仅仅是因为禔摩发现了柳湘音的事之后愤怒嫉妒的共鸣吗？
西蒙踱着步子想了想，还是心存疑虑，他索性仰天尖啸一声，不一会儿，林中扑腾腾地飞来一只漆黑丑陋的蝙蝠，停在了西蒙的肩膀上，面对闍皇，它惶恐不安地伏低身子。
“你不必害怕，我召唤你，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据实相告就是了。”西蒙弹了弹黑蝙蝠的羽翼，话中威严森森。
黑蝙蝠抖得更厉害了。
“昨天，或者是前天，冰爵来过这里吗？”
“他来干什么你知道吗？嗯……砸了东西，很生气的样子，只有这样？”
黑蝙蝠不知又说了什么，西蒙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屑和讥笑，“不敢来找我，就找湘音的麻烦？还放话，要让我后悔，要我亲自去请他回来？哈！”
西蒙冷笑不已，怒焰更盛，霍然甩动斗篷，一阵森冷的妖风掀起地皮，吓得肩上的黑蝙蝠瑟瑟发抖。
“他真是太放肆了！”西蒙面罩寒霜，目光格外幽冷，不怒反笑，“他不肯回来，那就随他去！呆够了，让他自己滚回来。”
说罢，也不再多问，披风一抖，便化作一团黑雾，倏忽飘远了。
那只被摔下的黑蝙蝠就傻呆呆地掉在地上，直到再也看不见西蒙了，它突然伏在地上，化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灰衣男子。
杂乱如枯草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唯有下颏隐隐约约露出丑陋的青紫色皮肤。他跪在地上，瘦削嶙峋的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他望着西蒙离去的方向，喉咙中发出野兽般似哭似笑的嘶吼，双手紧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最后模糊成一句含混的低语：
“疏楼龙宿，我照你说的办了，希望你不要食言，否则我化成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天边，闷雷阵阵，有黑云在翻涌着积聚。
19.
天亮的时候，剑子睁开了眼睛。
他是在雨声中醒来的，外面是淅淅沥沥的下雨声，嘈杂中透着一股让人舒心的宁静。
因为是阴雨天，太阳没有露脸，哪怕时辰不早了，纱帐里暗沉如夜，残留着昨夜的旖旎。
他躺在床上，懒洋洋的完全不想动弹，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在温水里泡了一夜，被泡得酥酥软软。龙宿睡在旁边，还闭着眼，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
剑子静静地听了会雨声，翻了个身，和龙宿面对面躺着，借着纱帐内不甚明亮的光，细细地打量着枕边人。
龙宿闭着眼的时候，皮相十分具有欺骗性，睫毛服服帖帖地搭着，神色安详，显得特别乖巧，眉心一点蜿蜒的龙纹，仿佛凝固了三春桃李的艳色。
剑子仔细地看了一会，这才开口：“都醒了，怎么还装睡？”
龙宿还是闭着眼，唇角忍不住翘起，“入睡前，汝亲了亲，吾才闭眼的，现在……在等汝有始有终。”
实在是太腻歪了！剑子心里默默吐槽，乖乖地靠上去，捧起龙宿的下巴印下一吻。
嘴唇贴近的那一瞬，揽在剑子腰背上的手臂突然一紧，龙宿抱着他翻身一滚，两个人又严丝密合地贴在一起，变成了一上一下的姿势。
“有始有终？”剑子挑起眉，揶揄道。
“嗯，睡前怎么来，醒了也一样。”龙宿这才睁开眼，金灿灿的眼眸中映出近在咫尺的人影。他笑了起来，说得理直气壮又坦荡。
纱帐悠悠地飘荡，缥缈如变幻的云雾，过了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
龙宿枕着手臂，侧头望着剑子，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一起安静地聆听雨声。绵绵密密的雨声，仿佛是无尽的丝线，沿着交缠的目光，把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连同心也紧紧依偎在一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龙宿忽而低低吟唱，眉目含笑，一字一句说不尽的暧昧情意。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剑子微微一笑，接着念下去。
“而今……”龙宿正要开口，忽而顿了顿，并没有接着念完整阙词，转而接上了另一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剑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是啊，云胡不喜？”
龙宿皱起眉头，这一句，本是得见恋人的喜悦反问，可是剑子念来，却是心事重重难以舒展。
“汝在担心什么？”
剑子沉吟着，终于缓缓开口：“那天，我在柳家见到一个高等级嗜血族，御敌时，他发出奇怪啸声，召唤来众多低等血族为驱遣……我听说，嗜血族等级森严，高等血族对低等有绝对的压制和胁迫能力，那你……”
如果有一天，你被人压制，失去了理智和自主，而是成为他人的傀儡，成为攻击伤害人类的一员，那该怎么办？或者更糟糕一点，我们相逢在厮杀的战场上，该怎么办？
剑子斟字酌句，说得很含蓄，龙宿却一下子听懂了他言外之意。
龙宿露出淡淡的笑容，眼中闪过奇怪的光芒，眼神却很柔和，他泰然自若地道：“会有办法的，吾绝不会让事情至那一地步。”
我会有办法，抓住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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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捷的《虞美人 听雨》完整版：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