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夜昙花(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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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暗下来,二人正打算回庄子,恰在此时,暮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线哭声。

剑子脚步一顿,侧耳仔细倾听,辨认出那断断续续,像是孩子的哭声,时不时地抽噎着,听起来似有满腔委屈不平。

剑子回睇龙宿,见对方也轻轻点了点头,遂不再迟疑,跳下田垄。

才刚下过几场雨,田间的小路坑坑洼洼,天黑难以辨路,剑子却健步如飞,此时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惊讶这个道士脚不沾地,足下一点一掠,就蹿出几步。不过一会儿,剑子就穿过一整片的麦田,到了靠近村庄的那一头。夏麦才收,田边麦垛连云,先前那个哭声就从这里传来的。

身后落下一丝细细的风声,剑子没有回头,知道是龙宿也跟上来了。剑子步伐轻盈,循着哭声慢慢靠近,口中同时问道:“是你在哭吗?”

剑子已经尽力用上最温和的口吻,哪知话一出口,原本抽噎声戛然而止,好像被硬生生地憋住了。

剑子语带笑意,使自己显得更加和蔼可亲,“我看到你了,出来吧,有什么难过的事,或许我们能帮你呢?”

夜风吹过在田间地头林立的麦垛,发出沙沙的清啸。剑子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到,在麦杆间有一双含着泪花的眼睛在怀疑地打量自己。

这可棘手了,剑子为难地想,要揪出那个娃娃不难,就怕这样硬来,把人吓得更厉害了。

“噗”在他身后的龙宿瞧着剑子为难的样子,忍俊不禁。要是遇上个厉害的大妖怪,剑子怕是也得手了,偏偏是个躲起来嘤嘤嘤哭的小孩,剑子还真的没办法。

剑子清了清嗓子,道:“咳,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这样啊,从前有个人,他出门打猎,遇到了一头很有名的猪,你猜他会说什么?”

鸦雀无声,毫无反应。

剑子摸摸鼻子,没人捧场,只好说下去:“是夜明珠,因为他高兴地说‘耶!名猪’。”说到这里,剑子自己也觉得尴尬,回头瞥见袖手旁观只顾着笑的龙宿,觉得怎么看怎么可恶,狠狠瞪了眼,用目光严厉谴责他不作为的态度。

龙宿从善如流地接受批评,他低头想了想,再抬起头,表情已经变了,他睁大眼睛,满脸惊惶,冲过来揪住剑子的袖口,慌得连话都说不利索,“道长,吾们快离开这里!听说最近镇上来了一个吃人的妖怪,眼睛有铜铃那么大,血盆大口里面的牙齿,像筛子那么多,抓到了人,一口下去一个血窟窿。”

龙宿讲得声情并茂,还格外入戏,他扯着剑子的袖子,卖力地拽,一副马上要拔腿就跑的样子,剑子只好也用力地拉住他,配合他的表演,免得自己的袖子被他扯下来,成了“断袖”。

就在他们拉拉扯扯的间隙,龙宿已经开始生动地描述起妖怪怎么吃人的,“……它把手指都剁下来,加了盐和泡椒,煮上一刻,用冷水冲,吃起来嘎嘣脆还有味儿!”

剑子:“……”总感觉龙宿经验很丰富啊。

好在,龙宿的表演收放自如,他一见剑子脸上的黑线,果断停止继续分享自己的烹饪技巧,言回正传,直接点明了中心思想,他看着剑子,却是对着麦垛的方向,语气沉重地总结道:“所以,吾们还是快走吧,妖怪就要来了,要来吃小孩啦~~”

说着,龙宿执扇一摇,扇底凭空旋出一阵妖风,呜呜呜地响着,宛如群鬼森森呼啸。

就在二人转身要走的时候,不远处的麦垛里陡然爆发出一声惊惶的哭声,“啊—别走!”

 

一刻钟后,三人已经肩并肩坐在高高的麦垛上面,两位大人很有耐心,一左一右地坐着,听这小童倒苦水。

“他们说,爹亲是痨病鬼,我是小痨病鬼。”小孩子两手捧着自己的脸,委屈地说。

“那你是吗?”

小孩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很激动地说:“不是!不是!我才不是,我没病!”声音又低下去,闷闷地说,“其实我爹也不是,但他们说他是,整天指指点点,一直说他得了痨病要死了才没力气出门。可是可是!我爹从来不咳血,他只是没力气,脸色不好……他,只是容易累而已。”

龙宿眉头微皱,眼中波光闪动,若有所思地说:“请了大夫了吗?”

“没……娘亲说不用请大夫,再厉害的大夫也看不好。不过,她常常要出去给爹买药,攒了的钱,买来鸡鸭,给爹亲补身体——爹吃不完的,所以我经常有肉吃。”

龙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他漫不经心地闲聊:“那汝喝过鸭血汤、鸡血汤吗?加枸杞和粉丝炖了,撒上辣椒花,红彤彤的可好喝了。”

说起经常吃肉,小孩本来颇有得色,一听龙宿描述,咽了口唾沫,呐呐地说:“真的好喝吗?但我没有吃过诶……鸡血和鸭血,那都是给爹补身体用的。”

听到这一句,剑子心头霎时一片雪亮,他飞快地去看龙宿,果然在龙宿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剑子瞥了眼小孩子,表情疑惑,又看向龙宿,目光流露询问之意。龙宿懂他的意思,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暗示孩子不是嗜血族。

剑子松了口气,犹自思索。

龙宿却已经继续问道:“汝爹亲不是不能出门,是不能在白昼出门吧?”

小孩震惊地抬起头,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心虚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汝迟迟不回去,是想等汝爹娘出来寻你,他们到处找人喊话,闹出了动静,这样别人就知道汝爹亲能跑能跳不是个痨病鬼,以后也不会嫌弃汝是小痨病鬼,对么?”

小孩低着头,闷声不吭。

剑子心下不忍,温言劝道:“回去吧,你刚才也说了,你爹亲极易劳倦,他……他活着,也殊为不易,不要让你爹娘再操心了。”

这话出口,剑子才发现,说出这样的话,比自己想象得要容易。他在心底默念:我要惩恶,要杀嗜血族,其中不包括没有造过杀孽的嗜血族。

他轻轻一叹,抬眼才察觉到熟悉的目光——龙宿一直默默凝视着他,见剑子望来,也浅浅一笑——他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在星光朦胧下,金眸中透出寂寥,又有些欣慰。

“我……我不想回去。”小孩突然哭喊出来。

两位大人被惊醒,一齐望向他,还没问,小孩已经抽噎着,露出怀里的布包,从里面捧出一大团沾满了墨水污泥的废纸,他又委屈又伤心,一边哭一边说着:“我的新书,他们扯坏了……骂我,不让我再去社学……我没病,我真的不是痨病鬼,我不是呜呜呜……先生还打我,不是我弄坏的……为什么不信我呢!”

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拼凑出原委,剑子和龙宿都沉默了。

龙宿从孩子怀里拿过纸团,他瞄了一眼,就认出这是用最便宜的竹纸印的,还是坊间小书局的私刻本,雕版印久了,印出字迹渗墨不干净。又被顽童们撕碎揉皱了,已经是不能用了。

龙宿随手揭下一片纸,只见上面有一行污泥蹭过的宋体——天道福善祸淫。

他不由地怔住,这本《尚书》里的字句,在他早年遥远的记忆中是烂熟的。他生为人时,生性惫懒,但到底是诗书传家之故,学问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在生死关头,孔孟之道救不了他,在腥风血雨中挣扎的时候,诗书礼仪都是空谈。后来成了嗜血族,就算有华国文章,也用不上了。

剑子还在耐心劝慰小孩,答应会再买一本新书送给他,小孩子还是哭,剑子心知他受了同学的欺凌,打算明天去寻社学的塾师好好解释一番,顺便稍加训诫那帮顽童。

大概是哭累了,也发泄出来了,小孩的哭声渐渐低下去,眼睛红红的,咬着嘴唇不说话,冷不丁,一个从容而威严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尧舜帝位相传,留下四字‘允执厥中’,舜传禹,四字增扩为十六字心传,是哪十二字?”

小孩抬起头,便看见龙宿炯炯有神的眼睛——比起宽容可亲的剑子,这个大人,无论怎么笑,他都不太敢放肆,总觉得他眼中藏着冷硬的钢铁,比社学里的夫子还要让人敬畏,可那样华贵的气度,也让人歆羡。

他突地升起一股勇气,挺直背脊,费力地想着,磕磕绊绊地背出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龙宿微微颔首,小孩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龙宿又用凌厉的语调,吟出耳熟能详的劝学诗,“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下一句?”

“别……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接下去!”

被龙宿一激,小童反而背得越发流畅,他大声道:“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这位严厉的夫子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在小童天真稚嫩的诵读中,偏头望向身边的剑子。剑子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幽黑的眼眸映着星光,比夜色更温柔,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晚风中拂飒轻扬,宛如一朵安静低垂的白昙花。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儿童清脆地背诵,恰好落下最后一句。

昂首背完整首诗,小童才害羞起来,他不安地绞着手,“我……没念错吧?”

龙宿莞尔,“没错,奖励一本新《尚书》,等下吾会派人送到汝家,汝先回家等着吧。社学那里,明日汝自己同夫子解释。”

]“嗯。”小童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开心地应了。肚子不正气地咕咕叫,他终于忍耐不住饥饿,磨磨蹭蹭地爬下麦垛,与两位大人挥手告别,朝着村落一溜烟地跑了。

 

野旷天低,星河高悬。

剑子吹着风,长长的袖子绵绵地飘着,鬓发也被吹得凌乱,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我们是这样认识的,该有多好。”

你是文采斐然的世外书生,我是悠然造访的云游道士。

龙宿轻笑,“那样,在汝闭关修行的三百年内,吾早就变作白骨了,哪能不老不死,直到遇见汝。何况……”

“成为嗜血族,虽非吾初衷,却是吾自己的选择……是吾自己的选择,抛弃孱弱的凡人之躯,选择做不老不死、翻覆风云的嗜血族。”

良久,剑子低低地应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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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看《大明文魁》的日子

“天道福善祸淫”就是行善得福、作恶得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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