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冰爵大人果然是痛快人，”龙宿不轻不重地捧了他一句，正色道，“吾有个夙愿，不知道阁下愿不愿意帮忙？”

褆摩厌倦了同他绕圈子，不耐烦地问：“什么？”

龙宿弯起嘴角，脸上是万事尽在掌握的悠然，唯有一双金眸，映着幽幽的烛火，灿烂中透出森冷，他仿佛是随口说道：“闍皇西蒙，好像活得太久了。”

褆摩一愣，如同听见一个有趣笑话，“你要杀西蒙？”

龙宿摇了摇扇子，反问：“有何不可？”

“你来找我？”褆摩哈哈大笑，牵引出一串粗粝难听的咳嗽，他奇怪地看着龙宿，好像注视着一个智障，“疏楼龙宿，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和西蒙是生命共同体，你来找我，要我帮你害死西蒙？”

褆摩有如此反应，龙宿并不吃惊。众人皆知，冰爵褆摩是闍皇最忠诚的部下，是他的一把刀，守护在闍皇身边，为他斩杀所有对闍皇心怀不敬的人。而在生命共同体这个身体上的联系之外，褆摩更对西蒙有很深的感情，无论是依赖顺从，还是独占欲。

但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龙宿微微笑道：“生命共同体又如何？西蒙选中汝，制约的只有汝——西蒙死去，汝作为他的仆从，也会死去，而汝死去，西蒙可以另寻找新的共同体，柳湘音也好，别的人也好，都可以……嗯，他应该还会考虑吾。”

褆摩本是冷笑以对，听到这里，怒目而视。

龙宿瞥了他一眼，冷冷的，怜悯又不屑，“汝放心，吾的眼光比汝高多了。”

褆摩被他眼神一刺，压下心里的怒气，硬邦邦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褆摩，汝活不了多久，”龙宿直接断言，他没有错过褆摩脸上飞快闪过的悲哀和不甘，语调更为温和诚挚，“汝对西蒙有爱憎之心，汝难道甘心一个人化成飞灰，从此留西蒙一家三口幸福快乐？既然如此……”

龙宿的声音蓦地低下来，带着隐秘的诱惑，在冰爵耳边低声蛊惑：“让他也化成灰来陪汝，永永远远的。”

褆摩直愣愣地盯着他，黑棕色的眼中写满了激烈挣扎。

龙宿提供了一个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方法：背叛西蒙，然后永远得到西蒙。他知道龙宿在利用他，但是……他就要死了，反正对他自己没坏处，为什么不呢？

龙宿静静地等着他做决定，他一向很有耐心，何况，鱼已经游进了网中。

“我……”褆摩的嘴唇哆嗦着，好歹找回一丝清明，“你先带我出去，我要去见那个女人，解决了她和她肚子里的虫子，我就答应你。”

龙宿摇着扇子，从容地笑了，“可以。”

 

日头西斜，宣讲大会也进行了好几个时辰了，众人聊得兴起，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眼见数名做杂役的小道童捧着大大的果盘进来，翠玉雕成莲叶形的大托盘，里面高高地堆着水灵灵的鲜桃，一进来，就飘来清新的果香。

道门山上的鲜桃，仿佛也沾了仙气，甜脆可口，解渴生津，很多人都爱这一口。于是便有人喜道：“嘿，来得好！正口渴着呢。”

众人推拒了一番，正打算按照前后辈的次序分鲜桃，就在此时，远远传来轰隆隆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脚下的地也晃了晃，捧着果盘的小道童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手上没注意，哐当—！沉甸甸的莲叶盘滑落在地，顿时裂成几瓣，碎玉飞溅，满盘的鲜桃也跟着砸在地上，在碎盘中糊了个稀巴烂，果汁滴滴答答地流着。

除了惊慌失措的小道童，大殿中无人顾得上鲜桃，众人心头俱是一紧。刚才那声巨响，地动山摇，是从后山传来的，难道是有外敌从后山进犯？

圣踪刚走到大殿门口，听到声响，差点跳了起来，别人不清楚，他可是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什么了，秘牢爆炸了！

他在那里留下一个精神禁制，一旦有人想要强行破门而入，就会感应到。现在，秘牢爆炸了，波及到他留下的禁制，圣踪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他顾不得同疑惑的众人解释，急匆匆地往外走，想要截住救走褆摩的人。

他心急如焚，差点撞上从外面溜达回来的剑子。

“圣踪，发生何事？”剑子很少见圣踪这么失态的样子。

圣踪被挡道，满头满脸的烦躁，不复往日淡然，懒得同剑子多说，“后山关押的血族冰爵被救走了！”简短地解释一句，就要绕过剑子往外飞奔。

“那个山壁中的秘牢？”剑子惊讶不已，他也想到刚才的爆炸，皱眉道，“你过去恐怕来不及了。”

圣踪本来烦得不行，被他一打岔，也稍稍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扭头又往大殿里走，边走边朝高高正座上端坐的长老拱手，“长老，请即刻打开护山大阵！他们应该还没逃出大阵的范围。”

长老捏着胡须点头，道：“有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玄铁令牌，口中念念有词，令牌忽然射出一道金光，飞出殿外，直射苍穹。

无声无息的，天光黯淡许多，空气忽然粘稠起来，隐隐有躁动不安的气息。

剑子负手站在丹墀上，仰头望着天空，目露沉思——他能感应到，现在一个无形的阵法已经将整座山脉笼罩，现在，留在这个罩子内，无论是人，还是嗜血族，都逃不出去。

圣踪已经招呼人手，浩浩荡荡去后山搜捕了。大阵已开，等于是瓮中捉鳖，圣踪也恢复了镇定自若，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剑子一眼，朗声道：“剑子，你不一起来吗？”

剑子正弯腰，帮眼泪汪汪的小道童收拾地上的碎盘子，闻言摆摆手，笑道：“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我就不添乱了，留在这里静候佳音。”

“莫非，你是怕……等会见到什么人，下不了手？”圣踪话里带出一丝危险。

“都什么时候了，圣踪先生还有心思说笑？”剑子淡淡笑着，神色不露一丝痕迹。

圣踪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掩下唇边冷笑，“好啊，你就留在这里静候佳音罢。”说完，领着一大帮人手浩浩荡荡地飞往后山。

剑子低头，继续收拾滚落满地的桃子和碎盘子。

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静。究竟是谁趁着道子们聚集宣讲大会，救走了的冰爵？是龙宿吗？

剑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这场搜捕，持续了三天。一批批的人手，在后山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就差掘地三尺，依然是一无所获。

全力张开护山大阵需要大量的能量，维持到第三天，阵盘内填充的能源已经不多了。不得已，长老只好关闭了大阵，这场搜捕，也宣告失败。

圣踪忙了三天，等了三天，最后得到这个结果，气得不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拂袖而去，说要把剩下的那些都解决掉。

这个境况下，也没人再说饶了那些低等血族一命。

山门重新打开，剑子也终于下山，去温泉山庄践行他迟了三天的烧烤约会。

 

温泉庄子里，还是那么安静祥和。花园里飘着嫋嫋的水汽，散在假山亭台间，宛如置身仙境云雾。在暮光中，剑子见到了独自坐在篝火边的龙宿。

篝火不知道燃了多久，烧尽了，黑乎乎的一堆炭柴，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子。龙宿手里拎着一根柴火棍，心不在焉在炭堆里扒拉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在走神，以至于剑子都没注意到。

剑子举步走近，衣袂拂过挨挨挤挤的花丛，发出簌簌的轻响。

龙宿被惊动了，抬起头，脸上也不显意外，“汝来了？”

隔着柴火堆，剑子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龙宿满面含笑，正要开口抱怨他姗姗来迟，剑子已经接着道：“一天，还是两天？”

他没有问，是不是三天。

龙宿张了张嘴，又闭上，插科打诨的蜜语在瞬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剑子，嘴角微微翘起，好像还是温柔笑着，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注意到他深藏眼底的寒光冰雪般的锐利。

剑子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于是，两个三天前还浓情蜜意的人，分别三天之后再见，竟然就是一片僵硬的相对无言。

还是龙宿先开口：“汝想说什么？”

剑子抬起头，盯着他，“那要问你干了什么？”他是想心平气和地问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语气带着火药味。

“哦，吾干了什么？”龙宿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三天前，道门后山发生了一场爆炸。”

“嗯，然后？”

“关押在后山秘牢的血族冰爵被人救走。护山大阵第一时间打开，然而搜捕却没有结果，冰爵和救他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啧，所以？”

“我那时就在想，如果龙宿来救人，是绝不会用爆破手段，因为一不留神，就被瓮中捉鳖，你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多谢汝的赞誉。”龙宿不咸不淡地道。

剑子又道：“我又在想，如果是龙宿，为什么要故意爆破，引起道门警觉和搜捕呢？直到三天后他们一无所获，山门重新打开，我才突然想明白了。”

“嗯，愿闻高见。”

“哪怕他成功救了人，带着一个受伤的冰爵，一定跑不快。而道门宣讲大会只有一天，圣踪很快就会发现，到时候众位道门弟子倾巢出击，有再大的本事，走不远就会被追上。所以，不如估算好时间，留下引线很长的炸药，等跑出护山大阵笼罩的范围，恰好引爆。”

“这么大的动静，道门中人第一反应就是关闭护山大阵，除非在罩子内搜捕到了人，或是大阵能源不足，他们是不会撤去大阵的——他们却不知，救冰爵的人早已跑出大阵，就算有人想到，也无法出来追捕，因为护山大阵也将里面的道士一起拦住了。”

“两三天时间，护山大阵里面找得天翻地覆，外面的，”剑子嗤笑道，“足够慢悠悠地逃远了，龙宿，你说是吗？”

龙宿也很给面子地拊掌赞道：“很精彩的推论。”

“也是很精妙的做法，”剑子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底翻涌的失望和痛心，伸出手，语调平静地说，“白玉环还给我吧。”

龙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剑子，满眼难以置信。

“是我的私心，我给你白玉环，容许让你走后山的密道，却没有想到，它在你手上，能掀起我想象不到的大浪来。”剑子不无嘲讽地说。

龙宿什么也没说，他还是定定地凝望着剑子，晚风中，他的背影映着暮色余晖，金眸静静地看着，其中沉甸甸的情绪，压得剑子胸中一阵窒息。

剑子转开头，故意寒声道：“怎么，还舍不得？”

话音刚落，摊开的手掌心上，触及到手指的凉意。龙宿的手指一触即散，而在那短短一刹那，剑子读出了依依不舍的眷恋。

剑子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手中的白玉环，起身离去。

------------------------------------------------------------------

 前文链接：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