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夜昙花(29)

29.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清早,杜一苇就推着小推车,带着满满一车秘制金馒头上山。新做好的馒头,软乎乎,散发着温暖的麦香,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

“真是些好馒头!”杜一苇越看越满意,恨不得马上让各位好友都品尝到这样好的馒头。

他心里正乐着,余光扫到路边,不由地惊喜地笑了,放声打招呼:“嗨,剑子,早上好,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

剑子正缓步迎面走来,听见杜一苇的声音,抬起头,也颔首致意,“杜一苇,早。”

剑子温和有礼,杜一苇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今天的剑子,显得心事重重,连打招呼时笑脸,也似乎有点勉强。

剑子向来心宽豁达,这样愁眉不展,还真是不寻常。

这样想着,杜一苇心里一紧,忙问:“剑子,是碰上什么棘手事情吗?”

剑子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在杜一苇催促的眼神中,剑子勉强点了点头,斟酌着道:“嗯,我碰到了一条分岔路,在思考该如何选择。”

杜一苇粗中有细,闻言若有所思,“是什么让你这么当断不断,一定是很为难的事吧。”

“是啊,”剑子垂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喃喃道,“无论选择什么,代价都那么大。”

听到这里,杜一苇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馒头车,肃然追问道:“很大的代价?到底发生了什么——剑子,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剑子一怔,神情浮上欣慰之色,回却依然坚定地摇摇头,“此事……这摊浑水,你眼下不宜涉足。”见杜一苇激动地想说什么,剑子已经指着推车上的金馒头,继续说道:“不过,另一件事也很重要,你的金馒头,现在正好能帮上大忙,正是来得巧,来得妙!”

“嗯?”杜一苇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什么来得巧来得妙?”

“膳堂的厨师手脚不干净,被发现后连夜逃了,因为他走得匆忙,膳堂来不及找新任的厨师,所以这几天,赶到膳堂吃饭的弟子们,恐怕要空着肚子失望地回去了。”剑子面有忧色,真假掺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杜一苇的注意力。

杜一苇热爱厨艺,喜欢做金馒头,自然对于庖厨一道很看重,听到这里,跺脚忿忿道:“这……这么多人要吃饭,不提前说一声丢下就走,都是什么人啊!”

剑子看着一无所知的好友,心头阴云稍散,心底轻叹一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嘱咐道:“我已经托人去找新厨师了,不过一时半会也招不来,这几天,恐怕还要劳驾杜先生你了。”

“那当然!放心,包在我身上。”杜一苇爽快地答应了。

二人乃是路上偶遇,都有各自的事要做,寒暄了几句,就各自道别,临走时,杜一苇推着馒头车,突然又停住了,他望着剑子,关切地道:“剑子,你真的不要紧?”

剑子也顿住脚步,冲杜一苇遥遥摆手,“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决定。”

他语调平静无波,仿佛藏着磐石般沉重无比的坚定。

 

送走杜一苇,剑子沿着山道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刚推开门,脚边就有团毛茸茸的东西拱上来,拱着拱着,开始咬起素绢的鞋面。

剑子关上门,弯下腰提溜着兔耳朵,把自己的鞋子从兔牙下解救出来。

白兔恋恋不舍地放开鞋子,翕动着三瓣嘴,眨着一双珊瑚果似的眼睛盯着剑子。

剑子板起脸瞪着它,兔子安静地歪着头,眼神清澈又无辜。

真是……物似主人,不怀好意干了坏事,还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剑子想到这,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弹了下它粉红湿润的鼻尖,白兔打了个喷嚏,恼了,挣扎着就想从它手里下来。

剑子顺着它挣扎的力道,把它放在地上,白兔后腿落地立刻猛蹬,嗖地蹿出几步。

剑子拍拍手,无奈地笑笑,只是这笑意却并不能穿透心底的阴霾,短暂的放松过后,压在心里的巨石依旧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举步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低头就看到小心翼翼,蹦跶一下蹦跶一下地跟在脚后的白兔。

剑子触动,心头蓦地涌出一阵酸苦,他闭了闭眼,压下眼中浓烈的情绪,俯身摸了摸它的头,“你走吧,我没有苹果给你吃。”

白兔温顺地呆在他宽厚的掌下,享受着轻柔抚摩,兀自睁着茫然的眼,懵懂不知。

大概是看透了剑子真的没有带苹果了,白兔扭着脖颈想走。剑子放开兔子,让它自己跑开呲溜一声钻进草丛里。其实剑子的院子里草木繁盛,那头就有一片蓊郁的绣球花丛,旁边生了不少细草,随便啃几口,还真饿不到兔子。

忽然,花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枝叶不住颤动,硕大绣球花簇在枝头晃晃悠悠。

剑子本以为是饿极了的白兔在啃花枝,刚想去揪出祸害绣球花的白兔,转头,鼻端便嗅到一缕浓重的血腥气。剑子无声地握紧拳头,放轻脚步,循着动静一步步靠近。

胭脂红,紫红,淡红,一团团的绮丽如锦绣的花,娇美可人。微风拂过,陡然从碧绿的叶间,露出一只猩红色的瞳仁。

 

龙宿接到剑子的传讯,匆匆赶到温泉山庄之时,剑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碧柳成荫,在风中温婉地舒展着,荡漾起万千迷人的绿波。只一眼,龙宿就望见了负手而立的白衣道士。

柳枝低垂,时不时拂过肩膀,剑子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掠过庄园的矮墙,望着天边,脸上带着迷惘,可身姿却立得笔直,好像一柄剑,孑然插在山石上,任风吹雨打,清冷又孤高。

龙宿顿住脚步,他因思君匆匆而来,等站到剑子面前,却生出望而却步的念头。龙宿暗暗奇怪,剑子素来温和可亲,少有这样,压着一重逼人的锋芒,令人望之生畏。

剑子转身见到的,就是隔着烟柳静静凝望着自己的紫衣公子,他高髻长笄,华服繁光缛彩,遍身珠珞串流苏,手持精致的宝扇,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

察觉到剑子的目光,龙宿含笑朝着他微微点头,金眸盛着光,宛如碎钻熠熠明媚,笑起来,一侧脸颊隐约可见浅浅的酒窝。 

这样品貌的人物,谁又能想到,会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嗜血族呢?

这样品貌的人物,哪怕明知是嗜血族,又有几个人能真的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无论是容貌,谈吐,气质,才学,哪一样能让人讨厌得起来呢。从茶肆初见,到柳林畅谈,从一开始,他就是能让剑子心生好感的类型,哪怕只是单纯朋友间的好感。

如果那时,得知对方身份而毁约的剑子,没有等到主动找上门的龙宿,是不是一切就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如临深渊、如悬钢丝的境地,是进亦难,是退亦难。

剑子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他平静地望着龙宿,开门见山道:“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龙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摇着扇子,沉着地道:“汝说。”

剑子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我出关后,去了山下的茶肆,你见到我后,明知你我身份有别,却装作不知地与我结交,你的目的是什么?”

龙宿一怔,沉下脸,唇在沉默中抿成紧绷的弧度。

剑子像是丝毫不为所动,接着说道:“我听说,凡夫俗子之于嗜血者,是随处可得的粗茶淡饭,而修道者,却是滋补之佳品。许多有志气的嗜血族,专门狩猎修道者来增加自己的实力,龙宿,我说的对吗?”

剑子一开口,龙宿明显愣住了,然而,等剑子绵里藏针地说下去,龙宿却忽然温柔笑道:

“剑子,汝想听什么答案?”嗜血者款款微笑,眉目间风采逼人,如同戴上一张熟练又完美的假面。

“那要看你,还打不打算继续粉饰下去,肯不肯让我明明白白。”

龙宿点点头,“既如此,知无不言,信不信随汝罢。”

“多谢。”

“客气了。”

龙宿以扇掩面,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缓缓说道:“让吾想想那时怎么想的……是了,难得遇上一个不畏惧或是憎恶吾,又那么有趣的道士,吾自然不肯轻易错过,上去聊一聊,也是难得的体验。”

剑子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颔首道:“其后,我没有赴约,你却主动找上门,声称被道门护山大阵所伤,我因而留你养伤。可我后来才知,大阵攻击早就改为精神震荡。那是怎么回事?”

龙宿执扇,眼中幽光微闪,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怎么回事?郎心似铁,吾只好牺牲一下自己了。”

果然如此……哪怕早就知道,猜测真的从龙宿口中被肯定,剑子还是一阵恍惚——他那时闭门不见,打定主意不管龙宿巧舌如簧说什么,都不会再有瓜葛,哪知龙宿浑身血淋淋地倒在自己家门口。

就算伤重垂危的是个陌生人,他也无法漠视,更何况……怎么忍心不管。把人留下,自然再也撇不干净理不清楚。

“你真是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剑子沉默半晌,终于摇头叹息,继续问道,“与柳湘音有私情的嗜血族,根本不是冰爵,可是最后中了道门弟子埋伏的,却是冰爵,这又何解?”

“冰爵与闍皇一体,二人齐心,吾就没有可趁之机,引来冰爵借道门之手除之,稍加挑拨二人,可分而克之。”

“好,抓住机会,因势利导。”剑子垂下眼,黑眸中淡淡的,既清且冷,不知是赞扬还是嘲讽,“冰爵的髓晶在你手上?”

“是。”

剑子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白衣广袖于风中飘荡,于素日的清冽出尘中,透出疏离冷然,“清尘嗜血化的原因,是受了髓晶粉的影响。”

龙宿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吾没有。”

剑子嗤笑道:“你说了,信不信随我。”

紧握成拳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被广袖轻而易举地掩下一切的异样,剑子若无其事地说:“你一手挑起嗜血族内乱,在解决闍皇之前,自然不希望道门趁虚而入。索性,用髓晶粉对道门年轻的弟子下手,令道门自顾不暇。那就可以理解为何你不惜自伤,也要让我留下你——如此,你才有机会方便下手。”

龙宿含怒,极慢极慢地笑了,摇着扇子,“听起来,有几分道理,所以?”

剑子闭了闭眼,眼中是冰冷一片,“我可以不计较你过去的隐瞒和算计……”咬牙道,一字一句如碎裂碰撞的玉石,片片溅出决绝得无可挽回,“从今以后,不许踏入道门境内一步,我不想再见到你,倘若再见……绝不留情!”

龙宿望着他,眼眸幽深冥迷,眼底仿佛有什么藏得极深的东西,也被这句话敲得粉碎。

剑子不敢再看,转开视线,心中翻覆若倾江湖水,难以平息,却不能显露丝毫。

良久,龙宿轻轻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这是汝的决定?”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过是一时迷惑,如今……醍醐灌顶,你是嗜血族,我是人族,身份有别,立场对立,利益冲突,我们……”剑子在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硬下心肠,慢慢地用平静至极的口吻,一字字清晰无比地说道,“永远不可能!”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雪白如玉的象牙梳,拇指摩挲过细密的纹理,“一世悠然”的小字清晰如昨日,再也无法让他的心动摇。

“你收回去吧。”

龙宿没有伸手接,他神色间淡淡的,仿佛浓墨重彩被雪水洗过,剩下浅淡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激烈的爱恨遗迹,落在脸上,晦涩难辨。

“扔了便是,吾送出去,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还是还你的好,清清楚楚,谁也不欠谁。”

当松松握住的象牙梳,从手中一点点抽离之时,掌中一点点变空,剑子陡然生出一种悲哀。

他无欲无求,唯一生出贪恋的,要自己亲手去舍弃,唯一拥有过的,终究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

念到最后一字,龙宿顿了顿,然后,用力一抛。

“当—”的脆响过后,两截崩开的断梳嵌进泥土,便是沉寂。

龙宿拂袖而去。

有好一会儿,剑子站着没动。

他什么也想不了,陷在昏昏沉沉的恍惚中,直到手中蓦然一痛,剑子回神,摊开手,见到掌心中,深深的指印,一道道,是他每一句伤人的话,划在自己心上的痕迹。

龙宿走了,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人生在世,比生命、荣辱悲欢更重要的,有许多东西,可是它们之间的孰轻孰重,又有谁能冷静地评判取舍呢。

他听见自己的心,哀鸣着,寸寸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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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一半,蓝屏重启恢复了两次,简直崩溃OTZ

 终于写到这一章了,BGM任东霖《换心》

“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曹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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