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傍晚的时候，杜一苇分发完了一整车的馒头，收拾了小推车打算下山回家。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明天要准备的伙食。今天来膳堂的弟子们，真是让他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大家捧着金馒头，对杜一苇的手艺赞不绝口。杜一苇还打听了弟子们平素爱吃香面饼，这就琢磨着明天自己也来做面饼。

馒头虽好，可也不能天天让弟子们啃馒头。

杜一苇漫不经心地走着，猛地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在岔路口等着人：“剑子？”

剑子颔首致意，他瞄到空空的推车，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今天的馒头很受欢迎？”

杜一苇捏着胡须，笑眯眯地谦虚道：“大家捧场。”

“那就好，”剑子点点头，他状若无事的笑容撑不下去，轻轻叹了口气，略带愧疚地道，“我恐怕还有事，要请杜兄帮忙。”

杜一苇是知道剑子的脾气，闻言，立即正色道:“请说。”

他本以为剑子会说多么要紧的大事，哪知，剑子却从身后揪出一只毛绒绒的白兔。

这是怎么一回事！杜一苇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第一件事，就是它，我把它交给你……”剑子一手提着白兔耳朵，一手托着它圆圆的屁股，手指顺着耳朵上的绒毛挠了挠，换来白兔懒洋洋地缩了缩脖子，温顺地坐在剑子手里。

杜一苇喃喃道：“明天难道吃兔肉馒头吗？”

剑子听见他的嘀咕，又好笑又无奈，接着说道：“这是我养的，但我接下来可能顾不上它。沙罗活泼可爱，就送给她玩吧。”

听他提及自己玉雪可爱的义女，杜一苇恍然，深感剑子的细心，乐呵呵地答应了，“谢谢你啦，剑子，我看这兔子白白胖胖的，沙罗一定会喜欢的。”

剑子把白兔放进杜一苇的小推车内，没忍住，又摸了摸它小小的脑袋。白兔一扑进垫满防震软布的馒头车内，翘着耳朵好奇地四处打量，立即缩进角落，舒服地闭上眼打起盹来。

剑子屈指弹了下它的耳朵，他满是心事，嘴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骂道：“噫，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我？好歹养了你这么些天。”

白兔窝成一团毛球，把头埋进去，不理他。

杜一苇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难得见到剑子去和小动物计较，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嘿，这可不怪它，是你先不要它的，不怪它不肯理你。”

剑子一怔，沉默半晌，苦笑道：“是啊，是我先丢下的。”

杜一苇挠头，有点不明白他的情绪怎么突然低落了。还没等他问，剑子已似振作，含笑嘱咐道：“杜兄，虽说送你的，就是由你处置，但是我好歹养了它一段日子，如果日后沙罗厌了不喜欢它了，还请饶它一命，把它放了，别真的拿去做兔肉馒头。”

听到“兔肉馒头”四个字，杜一苇老脸微红，轻咳一声，拍着胸脯保证：“那是当然，放心，我和沙罗会照顾好它的——这就是你要我帮的忙吗？”

托付好了兔子，剑子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两封信，“还有，我这有两封手书，想请杜兄帮我传达。”

“送信？没问题，这个我常做。”杜一苇爽快地答应了。他接过信，定睛一看，不禁咦了一声，只见第一封上，写了个陌生的名讳，杜一苇想来想去，也想不起这人是何门何派。

剑子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神色中透着不宜察觉的怅惘，解释道：“这个人，并非武林中人，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下山后，向东一百里，有个村落，那里有个温泉山庄，他就是那里的主人。”

“原来如此。”杜一苇表示了解，心中却不禁疑惑。既是剑子的朋友，又不过隔了一百里，有什么事剑子自己上门说再容易不过，何必多此一举托人传信呢。

剑子轻叹道：“我与他有些误会，这封信是暂存在杜兄这里，为期一个月，倘若我能回来找你取回这封信，那我就亲自去找人解释。如果……一个月后，我无法脱身，就请杜兄帮我传达。”

剑子尽力显得自然随意，只是他话中挥之不去的沉郁低落，还是露了端倪。

“什么不能回来、无法脱身？”杜一苇沉下脸，狠狠数落道，“剑子，你到底要去做什么，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

剑子摆摆手，示意他看看下一封信。

杜一苇低头一看，瞄到信封上的收信人，顿时吃了一惊，这封竟然是递交道门尊主的陈情书。

杜一苇按捺下好奇心，对着剑子劝道：“尊主闭关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恐怕送不到他手上。你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参详一下。”

剑子摇摇头，语中有异样的笃定，“我算过了，明天宗门有件大事，倒时定然会惊动尊主，你尽管去最高峰送信。”

“这样啊。”杜一苇将信将疑，刚要问剑子怎么算出来的，猛地想到他方才语焉不详的话，顿时一个激灵，“剑子！明天你不会有事吧？”

剑子摇摇头，掸了掸肩上的拂尘，神情高远又坚毅，仿佛即使山崩于眼前，也不能让他有一丝的动容。

他低低说：“我么，我不会有事的。”

送走若有所思的杜一苇，剑子转身，沿着山道一步步回去。

晚风撩拨着青草和花的香气，仿佛又是一个如往常般静谧安详的夜晚。然而，剑子知道，他再也不能像往常那般，怀着澄净的心，悠然漫步于山月间。

他闻着草木芳香，想起的却是刺鼻浓重的血腥味。

他望着皎皎月华，想起的却是那个被痛苦和狂躁占据，绝望无助地祈求解脱的眼神。

他听着淙淙溪流，耳畔徘徊不去的，是奄奄一息的哀嚎和反反复复语无伦次的哭求。

“求你……求你，仙长，求你杀了我！”

剑子忽地顿住脚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慢慢的，所有的哭声都远去了。

夜晚的清风徐来，山中远远近近响着鸟兽虫鸣，小溪欢快地奔腾着，此时此夜，宁静得像一个虚假的泡沫。

他知道这一片祥和下，藏着什么样的龌龊。

就在白天，他走近绣球花丛，去找跳进去的白兔，却万万没想到，绮丽如锦的花团后，还藏了一双腥红如血的眼睛。

有什么躲在那里，惶恐地喘息战栗。

剑子撩开繁茂的花叶，看到了缩在那里的一个“人形”，依稀可以辨认出面目。在那人惊恐瑟缩中，剑子突然认出了他是谁——是出关后，山下那间茶肆，那个曾经刁难剑子的茶博士。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不过是一面之缘，再见面之时，情境天翻地覆，荒诞难言。

剑子见过这个人在茶肆中刁猾的嘴脸，也惊讶于这个人作为低等血族被冰爵召唤来，最后被圣踪羁押着带走，没有想到，他还会出现在自己院中。

曾经的茶博士，现在的嗜血者，显然也认出了剑子，他沾满血污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红色的眼睛，透出异样的激动。

他挣扎着扑在地上，四肢怪异地扭动着，朝剑子爬过来。

剑子退后一步，紧皱眉头，寒声喝道：“你怎么会逃出来？其他嗜血者呢？”

——如果一直关押在秘牢的嗜血者都跑出来，四处逃窜，恐怕饿极了会伤人。

随着茶博士的动作，他身下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血污，在碧绿的草地上画上一道狰狞的符号。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哀求着，出乎剑子意料，竟不是求饶命。

“仙长，求求你……快！快杀了我……”

他用充满希望的狂热眼神，期待地望着剑子。

“发生了什么？”剑子心头一跳，手心沁出汗意。

“针……髓晶……用针……”

茶博士打起精神，零零散散的叙述，透过这只言片语，剑子慢慢拼凑出了他们被羁押后的经历。

所有被抓的血族，都是圣踪负责。与身份高贵大有用处的冰爵不同，低等血族被关在了另一个地方。这些被抓的血族，大多智能不高，只会凭着本能吸血和攻击，也凭着本能畏惧强大的圣踪。

它们惴惴不安地等着死神的镰刀落下，却没有料到，圣踪早已盯上了它们剩余的价值。

只有临死前心甘情愿，才能凝出髓晶。而死前，爱憎情绪越强烈，凝出的髓晶品质才越好。

这些低等的嗜血者，不是浑浑噩噩，就是凶残暴戾，自然不是培育髓晶的好苗子。幸而，圣踪有的是办法。把活物当死物来折腾，又不折腾死，折腾得让活物心甘情愿地奉献。熟练之后，品控大幅度上升。

茶博士没变成嗜血者之前，脑子就很灵活，转化后，也比别的机灵些。这几天，圣踪一直在找跑了的冰爵，放松了对它们的控制。茶博士逮了个机会，不知怎么的，真的逃了出来。

用法术祭炼后的钢针，植入脊髓中，离开秘牢越远，越是剧烈发作，痛得能让人死去活来。可他有什么办法呢，嗜血者有强大的自愈能力，痛得咬掉了舌头，痛着痛着又长出来呢。

死不了，又活不下去。

剑子听完，好一会没有说话，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这座山，紫气缭绕，满是仙家气派，无数弟子虔心问道，无数门人济苍生、安黎元，却也有不为人知的角落，沾满了利欲熏心的血。

直到茶博士蜷缩着身体在地上发抖惨叫，剑子才回神，他注视着嗜血者，眼神极冷，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关押你们的秘牢在什么地方？”

清圣的剑光亮起，说完遗言的茶博士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伏在地上不动了。剑刃上的血还未干透，他已经化为一捧飞灰。

剑子在沉默中，慢慢拭净古尘上的血迹，他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他选择，难走的那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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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端午假了，回来继续写。

这几章基本是龙宿和剑子轮流出场，完结前还有一场对手戏。